尚闻多政法大学毕业几年了,考上公务员后,便在这个单位落了根。一年的工作可谓相当繁杂,但从不见有任何开花结果的迹象。在领导眼里,他成绩平平,难成大器。同样工作一年的小谭,自从勾搭上公安局局长的侄女,就了不得了,谁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有潜在竞争性的同事尚闻多了。尚闻多早就听说官场之道,不擅交流的他只能暗叹这都是命!
今天一早,小谭昂首阔步走进办公室,地板被他踩得嘎吱作响。
他翻了两页未处理好的文档,皱了皱眉头,随即往桌角一甩,背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中华烟肆无忌惮地吸了起来。
办公室不能抽烟。尚闻多目不转睛轻声提醒,但更多的是在向命运诉说自己的不公。好不容易抓到命运的小错误,便立马迫不及待想大声喊道,老天,你他么错了!
奈何命运丝毫没有理会他的呼唤。
小谭平时和他的关系并不好,和谐的氛围多是装出来的。此刻心情糟糕的他根本不想给这个不识趣的家伙面子了。他眯着的眼睛透过青色的烟气轻蔑地瞥着他,说道,怎么,有问题?
他默默叹了口气,说,没什么,你随意。
办公室的氛围冷到了冰点。
下午,主任突然叫他去办公室。
主任年近五十,花白的头发明显经过了烫染,几缕薄薄的发柳从后朝前梳着,稀疏地盖住前额到头顶秃得发亮的头皮。他的皮肤松弛,两颊趿拉着厚厚的皮,折痕深深印在下面。他的脸色像被赤焰烤过,愠红得将要燃烧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小生,仿佛从来不曾见过一般冷漠。一堆文件被推向尚闻多。
他冷冷地说,这是市里领导下来视察要用的材料,周末前整理好。
尚闻多拿起来扫了一眼,这赫然是早上小谭甩桌上的一堆文件。他刚想说话,主任就拍桌子怒道,还不快去干活!
他咬着牙,说,我这就去做。
像尚闻多这样的人,单位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更何况每年还有几万人挤破了脑袋想坐上这个令人羡慕的位置。
他为了众人眼里看似体面的工作,只能努力达到上级的要求。在他的亲戚朋友看来,他的工作体面、威风、有保障,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其实相比普通人,他更加清楚什么叫“底层”。
深夜,金黄的圆月不时被乌云遮蔽,天空时而光明、时而暗淡。尚闻多的心思正如这满天的乌云,有时也会遮蔽住自己的心灵,几乎快要忘掉了当初的热血理想。
十元街一如往常喧闹。麻婆豆腐店的老板娘怀里抱着啼哭的婴儿边唱着摇篮曲边照看着进出的客人。山东小炒老板打了个哈欠,继而又抖擞精神,热情招呼着过路的食客。对面的桂林米粉店的透明挂帘下突然冲出来一只三个月大、长着黄色绒毛的小草狗,它新奇地缠着过往的人们。没有人会对这种乖巧讨人的小动物产生任何抵触,都想摸一摸。而有些工作了一天疲乏不已的工人,心神受这柔软可爱的小动物一扰,便就此决定今晚在这家吃饭。当然,十元街最出名的当属十元店了,老板叫刘开胜,人称十元叔。正是他,带领一帮山里的穷苦人,开创了这条街的辉煌。令人唏嘘的是,在不久的将来,他又会目睹十元街被推土机推平而走向没落。
尚闻多已经许久不来这里,一种熟悉的感觉一如洪水奔涌至全身,最后,记忆被一股脑地冲了出来。他想起小时候奶奶带他来这点一碗麻酱面时候的“豪迈”,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奶奶省了一周的生活费才凑出来的几块钱。他还想起初中晚上和朋友约定好偷溜出来看十元叔店里的彩色电视,结果早上回去被父母抓个正着,屁股痛得几天都坐不下去。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大年夜,十元街终于陷入了难得的沉静,他却叫上伙伴带上烟火爆竹,热烈的在街上玩耍了起来,一条街刹那间比各地的烟火都更显辉煌灿烂。他们还利用店外摆着的烧烤架烤鱼吃,那一晚的滋味,是尚闻多往后这么多年来,都不再享有的鲜美。
十元叔,给我来一条烤鱼,半斤烧酒。
这不是闻多吗?听说当官啦!哈哈,倒还记得你十元叔。说完,十元叔又开怀地大笑起来。
闻多苦笑着说,十元叔你就别笑话我了,都什么时代了,我们那叫人民的公仆,是服务您的。
有觉悟!一看就是大有作为的料!今晚好酒好菜给你伺候好,今后可得多担待呀。说到最后,十元叔侧过身来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
闻多忙点头答应。
尚闻多为自己和老朋友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仿佛要把这些年来的苦闷统统咽下去。他享受这种被人抬举的感觉,即使明白这可能只是一种客套,但他却止不住心中的满足。每到此时,他就觉得自己在制度内受的所有委屈都是值得的。酒精开始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尚闻多心情越来越好,他甚至想站在桌子上向世间每一个人宣布:人世再无苦难。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这预示着十元街即将结束一天的忙碌,也表示尚闻多又要回到他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中去。
十元叔像发号施令般喊道,打烊哩!各店主也跟着喊,打烊哩!
尚闻多喝了不少酒,听到熟悉的声音后,他迷迷糊糊站了起来,通常老板会亲自来结最后一批客人的账,但今天却不是,十元叔招了一个新人。
先生,一共是两百零五,收您两百。一个姑娘手拿计算器和账单,掐算完后告诉他。
甜美的声音让他感到恍如隔世,置身于一片桃花源。睁开眼,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位年轻姑娘。姑娘清纯的面容和秀丽的头发与油腻的夜市氛围格格不入。
你……尚闻多半睁着眼,手指着她,半天说不上来一句话。突然,带着一股浓重酒气的嗝从胃里一直冲出喉咙,还没等姑娘反应过来,他就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姑娘吓坏了。黏腥的呕吐物顺着她的衣袖流到她秀丽的手指,而后滴到地面,形成一摊白乎乎的黏性液体。尚闻多每次想到这次相遇,都恨不得一头钻进洞里,但若是没有这次尴尬事情的发生,他可能也不会有机会与这个美丽的姑娘有更多相处的机会,更不会知道,她竟然是公安局长的女儿。
第二天他抱着两箱牛奶来到十元街,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但是十元叔说姑娘今天已经辞职了,只能给他电话自己联系了。
他满怀歉意,约她吃饭、看电影,逛她喜欢的商场,几天下来,花了不少银子。
而这姑娘一点都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仍然每天老时间老地点要他“赎罪”。
姑娘名叫何小曼,长得挺伶俐,虽然细看没有那晚惊艳动人,但是在人海中也依然是能一眼看到的。她刘海梳得整整齐齐,衣服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给人很阳光的感觉。
尚闻多正是她喜欢的类型,个性而不张扬,质朴而不普通,从他的身上,她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宁,这也许是她那晚第一眼就喜欢上他的原因吧。
两个年轻人挡不住爱情碰撞出的火花,很快确认了关系。
可惜事业的进展并没有和爱情的丰收同步。
年终总评即将到来,但是到处都是对尚闻多不利的消息。有人传,听说尚闻多生活不检点,经常去鸿运酒楼后街找小姐。又有人说,他从没有参加过公务员考试,是花了二十万买来的官。一下子,他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了政府办公大楼里的“明星”,人尽皆知。更可怕的是,影响已经不局限于小小的办公大楼,地方百姓也开始传开了,说政府官员贪污行贿,私生活混乱,毫无王法。谣言一步步扩大,最后演变成了市长滥用私权、保养情人、卖官受贿,一时间,风声鹤唳,再清白的人在这时都变得小心谨慎,唯恐因为之前因为面子胡乱答应朋友的大话落下把柄,最后落马。
尚闻多一如往常下班,刚走出政府办公大楼,就被一辆警车拦住。警车上下来了一个魁梧的中年警察。
尚闻多同志,跟我走一趟吧。
警察同志,你这是……他之前一直怀疑是同事小谭暗中作祟,但没有任何证据,面对警察,他显得十分委屈和意外。
调查一些事,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警察的语气给人没有一点商量余地的感觉,旋即回身打开了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往四周搜寻着小谭的身影,这样他就能像揭穿一个天大的谎言一样狠狠地怒视他。但是他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面孔,于是他很不情愿地迈开右脚,坐进车内。
小曼?他感到很意外,眼睛瞪得大大的。
小曼坐在后座窗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僵硬地打了一声招呼,便埋下头,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机,手机的屏幕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不介绍下吗?警察从后视镜看了眼他们,同时发动了车子,朝着警察局的方向开去。
额……他对尚闻多说,这是我爸,公安局局长。又偏转身子对着主驾驶位说,这是我男朋友尚闻多。
嗯,你好,小尚同志。
尚闻多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出神地看着前车牌照上奇怪的数字组合。
何小曼轻轻踢了他一脚,上身却完全没有晃动。她低头提醒道,我爸问候你呢!
他好像突然被惊醒,一下子回过神来,说,噢!叔叔好!叔叔好!他突然感到开心起来,没想到自己竟然抱了个大腿。
局长找他主要是因为听说女儿谈了一个男朋友,而这个小伙子最近又如此出名,连邻居的小孩都在打闹中谈笑着这件事。他质问女儿,小曼坚定地为他辩护,称一定有人在背后搞鬼。风声很快传到市长的办公室,市长怒不可揭,但很快便以超常人的冷静开始审视这整个事件。他找来公安局局长,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下结论:这件事一定有人在摸黑政府,你暗中调查一下,把那些散步谣言的人都揪出来。
接到明确的命令,局长便带着女儿亲自来找尚闻多了。
小尚,你说说你了解的具体情况吧,我相信你。局长在幽暗的审讯室里很随意地坐在他面前,尽可能不吓着他。
第一次坐在审讯室里的尚闻多多少还是显得有些紧张。他把那些谣言和年终评选、对同事小谭的推测都一五一十详尽地告诉了局长。
你说的小谭是谭虎吗?
没错,他长着和您侄女的关系,在我们科横行霸道。他愤怒地砸了下桌子,立马意识到不合时宜,把手收了下去。
行,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这次的事件惊动了市长,希望你明白严重性,如果你说假话,后果恐怕你根本担不起,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一定还你清白,还记你一个大功!
他的心情从未像现在这般舒爽,如果不是小谭散步的谣言,那说明这个人也不是很坏。但如果真是自己推测的那样,那就让自己女朋友的亲爹好好收拾收拾他吧。想到这,他又开心的合不上嘴。他想,终归是有报应的。
警方很快开始调查谭虎,谭虎也知道自己玩大了,在审讯中很快就把所有事情都招了。最后他被行政拘留,而后又被单位免职了。
年度优秀个人自然落到了尚闻多头上,他为此带着何小曼和他朋友在十元街摆了一桌痛快的喝酒庆祝。
这一天,十元街迎来一批身份特殊的客人。豪华轿车停满整条街,下来的客人们西装革履,围着几个谈话的人。他们四处指着,交谈甚欢。十元街的店家、客人都被吸引出来观望,他们议论纷纷。一个戴眼镜的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报纸,惊奇地站起身来说道,那不是我们市长吗?
市长?市长来了。
什么,市长也在。
……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所有人都拥过去争相一睹市长真容。
十元叔没见过这么大场面,激动的手一直在颤抖,嘴上嘟囔着,是政府关怀我们来了!政府要给我们投资!
小曼轻蔑地笑了一声。
给你投资?大叔你想什么呢。看到那个黑色墨镜旁边打着红色领带的男人了没,他是著名地产商人魏钱魏老板,他要在这里投资开发一个综合高档小区。小曼指了指市长旁边的男人。
魏老板腆着大肚子,脸上的肉鼓鼓的,像两个放足了酵母的大馒头,油光的大背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闪亮。
十元叔能想象,不久的将来,这里将被推为平地。带着十元街曾经的辉煌,一切都将化为尘土。而后是平地而起的钢筋混凝土大楼,装着人与人的猜忌、阴谋,永久的伫立于此。
十元叔瞳孔紧缩,牙齿打颤,恐惧使他不能抓住白瓷水杯。只听“当”的一声,水杯掉落地面,杯口崩坏一个口子。他突然大喊,不行,这是大家几十年辛苦经营出来的地方,是大家的容身之所,不能开发啊!说着,他无力地哭了出来。
后来的一个月里,十元叔一边忙着做生意,一边和前来协商的政府官员协商相关赔偿事宜。
所谓的赔偿,不过是按原价买下这条街所有的房子,并在他们找到安身之地之前,提供集中居住地——位于城西垃圾堆旁集装箱改造而成的安置点。十元叔坚决不同意。
尚闻多每天下班后都会来到十元街,和这里的店主、顾客一同坚守。他们面对推土机,以肉作盾、骨作墙,挡住它的来路。在施工队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警方终于在政府的要求下介入。局长对媒体宣称此街聚集暴力社团,把十元叔描述成山里面穷凶极恶的土匪,宣传邪恶功法,严重扰乱了当地社会的安定发展,要把他们全部抓起来依法处理。尚闻多听说以后,跑去公安局大闹。
他在门口大喊局长,你才是土匪,你全家都是土匪,你滥用职权,会遭报应的!
于是他被被行政拘留七日。
小曼听说后觉得很丢人,越发看不起尚闻多。局长说他格局浅短,一辈子就只能是个普通人。
在他出来的那一天,他朋友告诉他,前些天看见小曼从豪林大酒店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一起上了一辆黑色奔驰。
他知道自己没法和她继续下去了,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他想弄明白一件事。
他约小曼在豪林酒店对面的西餐厅吃牛排,小曼勉强答应了。
他手指触碰着叉子,没有拿起,沉默的看着面前的牛排。他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问道,小曼,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
这难道很意外吗?
是啊,应该意外吗?他心里想,从一开始他作为十元店的服务员到后来知道她是公安局局长的女儿,他就该明白这一切都牵扯着复杂的利益关系。
但他还是追问,为了什么?
我说你这人有意思吗?到底怎么了?她砰的一声把叉子和刀拍在桌子上,嘴角还留有一点牛排上棕褐色的黑椒酱料。
尚闻多低着头,还是保持两手扶叉的动作。
沉默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不屑地冷笑着,突然说,我们结束吧。他就像个无比冷静的绅士,轻轻拿起刀叉,缓缓切开牛排的一角,将其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你怎么不吃,吃完最后一餐,我送你去酒店,他应该在等着你呢。说完他又笑了,既在嘲讽何小曼,也在嘲笑自己。
隔着一条马路,豪林大酒店辉煌的亮光透过餐厅玻璃,照射在何小曼的脸上,令她看起来无比美颜,她又像他第一天见到的那样,惊艳,动人,只是少了几分从容,略微显出些紧张、不安。
那晚,何小曼没有再说什么。尚闻多自然失去了爱情,但他却像一个凯旋而归的勇士,心中更多了几分勇气和正义。
回到单位,他领导找他谈话批评,党委又经过研究决定,给他记大过处分,并深刻检讨。
没有什么好检讨的,他想。于是,直接递交了辞职信。
当他再次回到曾经留给他无数美好回忆的十元街时,那里已经成为一片废墟。
桂林米粉的老板娘跪在那一片尖锐的瓦砾之上,带血的手掌一边抹着泪一边移开一块块碎石,妄图找到推土机强拆时压在床榻下的几年积蓄。
尚闻多冲过去抱住她,问她其他人呢。
她看到是他,哭得更伤心了。
她抽搐着说,他们都被抓进去了,十元叔被推土机推倒,现在还在抢救。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说完,她又号啕大哭起来。
尚闻多把她安置在自己狭小的屋子里,然后开始写信给各大媒体,并积极上访申诉。没有工资的他各地辗转,到处找人寻求帮助。最终掏空了自己这几年来的所有积蓄。
但尚闻多依然相信,时代已经改变。这已经不再是那个领导说对,群众就毫无思考地选择相信的那个时代了。或者说,不是时代变了,只是越来越多的群众正从迷蒙中醒来。他们有自己的思考,他们能分辨对错。尚闻多就是醒来的却又孤独的人。
尚闻多并不孤独。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关注这次强拆事件,为他们打抱不平。一时间,风声四起,各路媒体由被动接受尚闻多的控诉转而变为主动宣传报道他和十元街的悲惨事迹。矛头直指当地政府。
没过多久,省里派出检查组入驻本市,半个月后,真相被一股脑查了出来。当地政府被问责,直接领导下台,相关责任人撤职降级,涉及到贪污腐败的一并处理。公安局长因滥用职权,按撤职处理,留党查看。
尚闻多孤独的坐在被推平的十元街头的石墩上,看着轰鸣的工程机械和繁忙的工人施工,他想象着十元街重建后的样子和那些熟悉面孔上的笑容,他咧着干枯的嘴唇,像个孩子一样,笑得如此开心。
两天后,他接到通知,十元叔在医院经抢救无效死亡。
寒冬毫无征兆地侵袭着南方诸多城市,天气预报解说员依旧和颜悦色地提醒着人们增添衣物。尚闻多紧了紧领口,彻骨的寒风还是毫不留情地从每个缝隙钻入身体内试图吸收他仅剩的一点热量。但他知道,春天就快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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