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要室的老莫

同事来喊我，说机要室里又在吵架了。我见怪不怪地过去，还是熟悉的情况：投资部的同事还在那吼，机要室的老莫已经吼完，板着脸一声不吭。其他同事埋头做自己的事儿，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机要室在办公区的角落，是个独立的小房间，公司的通知通告、重要文件、商业合同都在这里签字、盖章和保管。机要室的老大老莫跟老板很多年，已经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纪。据说他一直在机要室，并且几乎跟各个部门的同事吵了一个遍。到后来他怼人两句后就只听人家吼，已经懒得吵下去了，但事儿就是不给人家办。

今天投资部的同事拿合同来盖章，结果一核对，发现不是审批件上的附件，是有修改的合同。投资部的同事解释说，只是一两处非重要条款和日期的小改动。但在老莫这儿不管用，就是不给盖章。

我负责办公室管理，跟老莫又是关系不错的茶友，所以吵架时总会有人来向我报告，叫我去劝架。

这回等我过来还没开口，投资部的同事吼完就走了，看来老莫又用沉默换来了胜利。他回到自己的工作桌后面，凝固的表情松弛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罐，跟我打个招呼，泡起茶来。

这老兄做事规整，原则性极强。你看他工作桌上，桌面一尘不染，文件整齐夹在文件夹里，文件夹有序叠放在左手边的铁架上。档案来了直接做好登记和标记，全都归放入档案柜。他的那套青花瓷功夫茶具则放在桌子右手边的远端，底部垫了一个塑料盘，泡茶时水都漏在塑料盘里，不会打湿台面上的文件。

老莫穿一件立领丝绸夹克，到班时把夹克整理好挂在衣架上，换上一件深蓝色工作服。他整理文件和档案的时候，会在胳膊上套上那种带松紧的袖箍，有种非常古老的感觉。

老莫这种性格，在现实中过得并没有那么好。他40多岁离了婚，女儿去了F市，很少回来看他，现在结了婚，刚生了孩子，老莫也没有去看她。

办公室里，几乎每天都是我和老莫最晚走。我俩下班前，围着办公区绕一圈，把人已经下班，但没有关掉的灯，空调，电脑都检查完、关上、贴上“惩戒小纸条”，再锁上大门。老莫在公司附近租的房子，走十几分钟到，路过我乘车的站台，我俩就一路散步回去，

大家明里暗里都知道老莫为什么会理直气壮地吵架，其实这种坚持背后最大的支持者是老板。在合同盖章这些环节上，需求部门的人往往都很急，并且大都想钻空子，这个时候如果没人审一审，挡一挡，风险就会比较大。像老莫这种既得罪人自己又没好处的，在职场上简直罕见，所以老板是知道珍惜人才的。最夸张的一次，有一年老莫在只获得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投票选他为优秀员工的情况下，公司竟然把他评为优秀员工，据说当时很让两三位公司的高管不理解，生闷气。

老莫命运的转折，应该是那次设立分公司的事儿。公司发展业务，在F市设了分公司，有很多工商、税务、职场方面的事儿，机要室需要派个人去出差。本来定了其他的同事，临出发前，老莫把人家替了下来。其实是老莫犹豫了好久，在我的苦劝下决定去出差，顺便看看女儿和刚出生的小外孙。

老莫去F市才待了两天。结果这边就出事了：机要室在给销售部某个合同盖章的时候，被人加塞了其他的文件。据说当时来盖章的人看老莫不在，买了两个全家桶，请全机要室的同事吃，说是合同签了有奖金。结果因为合作方拿到一份盖了章的免责声明，公司这边的履约风险一下子大了起来。秘书说，老板知道后气得拍桌子大骂。

我给老莫打电话，说事已至此，不如继续把事办完，看看外孙再回来，反正都是挨骂，迟就迟点。老莫还是匆匆赶了回来，估计老板也给他打了电话。这个事儿的处理结果，除了机要室的经办同事走人，还扣了老莫半年的奖金，外加一个通报批评。

有一阵子，老莫消沉的连茶都不泡了，我看在眼里干捉急也没办法。信任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接下来，机要室的吵架就变得没那么有优势了，那些因为效率的借口突然变得很合理了。后来他们看到吵架也不喊我了，因为知道那些来盖章的大概率会赢，连我都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

这段低谷时期并不是特别长，大约是因为某次，一份合同有问题，老莫还是坚持没有给盖章，后来他们领导抬出老板来当救兵，老板打了电话要求机要室盖章。结果这合同还真就出了事儿，对方最后把公司告了，合同的瑕疵条款被人家当做证据。这件事公司虽然遭受损失，但仿佛是一剂强心针，扭转了机要室的地位，成功复活了老莫。

于是，之前的情形又恢复如初，机要室与其他部门的摩擦多了起来，但是对老板而言，那种安全感又回来了。这不，眼看老莫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公司给他下达了返聘通知，老莫的脸上露出盖不住的兴奋，我则成为他为数不多的分享喜悦的对象。因为我看到，他从抽屉里拿出极少品用的陈年普洱，泡上一壶，给我倒了一杯，然后自己美美地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