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不曾入梦来

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从13岁到27岁。

整整十四年。

其实，陈嘉从没梦到过林安。

陈嘉甚至，早就快忘了林安长什么样子。

林安被时间永远囚禁在她的十三岁。

她们都来不及告别。

没有最后一面。

甚至连她最后的消息，也只能通过坊间传闻窥听一二。

那个乖张而又热烈的少女，生于原生家庭的不幸，毁于原生家庭的冷漠。

很多个不眠之夜，每每抬头看到窗外的月色清冷，陈嘉都在想，当年林安从十五楼一跃而下时，到底是觉得终于解脱了，还是觉得自己在飞？

陈嘉曾站在天台边缘，俯瞰地面微缩景观般的车流、人流、房屋，也曾有那么一瞬间想往前一迈，或许就和林安一样解脱了。

可她不敢。

她畏惧活着，更畏惧死亡。

死亡意味着消失。

她不希望自己的意识消失。

只要意识在一天，她就还能感受到痛苦，只要能感受到痛苦，就会涌出无限渴望得到快乐的勇气。

多可笑啊。

陈嘉独自跌跌撞撞，咬牙熬过了青春期，用假笑迎接人生中的匆匆过客。

一茬又一茬，春风吹不尽。

命运和它的年纪一样捉摸不透，冷不丁给你当头棒喝，完了还耻笑你的怯懦与不安，张着獠牙肆无忌惮告诉你：年轻人，这就是成长。

陈嘉今年27岁了，身边人觉得她似乎永远长不大，像个小孩子。

陈嘉很奇怪，谁来定义大人该是什么样，孩子又该是什么样？

他们说孩子才净喜欢说不着边际的胡话。

陈嘉明白了，所以学会了闭嘴。

大人们说，诶对了，终于有个大人的样子了。

所以林安，你看原来当大人是这么简单的事，只要学会沉默，你就是一个合格的大人。

如果你当年再坚持坚持，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二】

去年，陈嘉回了趟故乡。

沿着读书时每天路过的长征桥，凭栏远眺，发现曾经伫立在一片农田之中的母校，已经被高楼大厦挡住身形。

走近了才知道，原来的初中改成了公立幼儿园。

一抬头，三楼中间半圆形的走廊，此刻空无一人。

时光仿佛倒退，空无一人的走廊，多了群穿蓝白校服的初中生。

正是课间时分，他们在嬉笑着、打闹着。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就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朝着操场上大喊：“陈嘉，帮我带包唐僧肉！”

初中时的陈嘉从没有长胖的烦恼，因为个子高只能穿大号校服，但因为瘦，校服搭在肩膀上松松垮垮。

陈嘉没有回头，伸出右手比了个ok。

实不相瞒，当时她觉得自己肯定帅爆了。

当她再次从对面食堂走出来时，神色阴郁，脚步沉重，兜里装满了辣条津威唐僧肉。

三楼走廊上，林安再也不会站在那儿，偷偷看自己暗恋对象打篮球，为了引起他注意，总是大声叫陈嘉帮她带东西。

这是陈嘉被迫答应的表演。

林安总是乐此不疲。

陈嘉却为之感到头疼。

后来，在只有陈嘉一个人的初中，在她初二到初三的两年间，无数次往返教学楼-操场-食堂，却再也没有人站在三楼走廊，靠着护栏，大声叫陈嘉的名字，提醒她别忘了帮带东西。

可每回，陈嘉都还是习惯性往兜里塞包唐僧肉。

中考后，陈嘉去了外地上高中。

后来的后来，岁月悠长，很多人很多事，都逐渐被遗忘在记忆宫殿。

时值放学，陈嘉还遇见了吴柯林，林安当年喜欢得不得了的学长。

他腆着个啤酒肚，耷拉件松松垮垮的短T，正在幼儿园门口准备接人。

人们总爱说美人迟暮，可少年发福也挺致命的。

要是林安看到现在的吴柯林，只怕会觉得自己眼瞎。

陈嘉从母校回去，循着记忆找到林安家。

昔日三层小楼，早已夷为平地，成了便民停车场。

还记得当年楼下小卖部的春卷贼好吃。

停车场门口，有几个老人坐在靠背木椅子上，晒着太阳发呆。

陈嘉突然想起，当年林安家门外，圆形花坛里，总是种满小白菜、大蒜苗、葱、豌豆尖。

林安母亲在医院上班，晚上总不回来。

林安和陈嘉就去摘菜，自己煮豆米火锅吃。

边吃边看偶像剧。

林安以前最喜欢飞轮海里的炎亚纶。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该塌房的人塌得连地基都不剩？

还好，林安没有机会知道这些。

不然她这个真爱粉该有多伤心啊？

她这人哪儿都好，一伤心就容易哭得鼻涕到处都是，还有泡泡。

其实，陈嘉挺希望林安能知道这个消息，因为这意味着，林安没有永远停在13岁。

【三】

从林安故居，顺着人民路一直走，到了护城河桥上。

陈嘉永远记得，那是林安离家出走的第一晚。

起因是林安和母亲争执，她母亲给了她一巴掌，还骂她是贱货。

那晚陈嘉才知道，看起来阳光开朗的林安，原来背后遍体鳞伤。

陈嘉为了安慰林安，想起前不久自己看过的一个测试。

假如明天是世界末日，上帝给了你诺亚方舟，还允许你带五件东西上船，你会带什么？

林安哽咽着，晚风吹起她散乱的卷发，她趴在石柱上，眼睛望着黑色的河面，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她给出的答案是：阳光，食物，水，妈妈，陈嘉。

陈嘉确实没想过，林安的答案里，会有自己。再开口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现在船超载了，只能带三样东西，你会选什么？”

陈嘉心里想着，估计先丢掉阳光和陈嘉自己吧。

林安第二轮的选择是：食物，妈妈，陈嘉。

这个测试的最后，只能带一样东西。

就是为了测试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找到了最重要的，就找到了方向。

林安很久后，才做出最后的选择。

直到很多年后，陈嘉都清楚记得，林安痛苦的纠结，以及脸上的泪痕。

“我选你！我曾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抛弃我，可你没有，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哦！”

陈嘉原生家庭完整和谐，以至于她以为所有家庭都是这样。

可那晚她才知道，还有很多人的痛苦，恰恰来自原生家庭。

陈嘉收留了林安，偷偷把她带回了家。

二人同吃同睡。

分享彼此的小秘密。

林安讲她和邻居学长吴柯林的相处日常，讲她的暗恋。

陈嘉被逼着分享自己喜欢的人。

和吴柯林一班，一个沉默寡言戴眼镜的学霸。

其实二人并不认识，是某次辩论赛，她有幸围观了学霸的发言，被才华所折服。

后来时间一长，陈嘉家人觉得奇怪，怎么林安一直不回家呢？

那天是中秋节，陈嘉全家去伯伯家吃饭，自然不方便带林安。

林安说她也要回家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谁能想到，却是二人此生最后一面。

再次听到林安的消息， 是警方来学校调查。

某小区发现未成年女尸，疑似坠楼而亡。

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有张飞轮海的专辑，一件黑色T恤。

警方那几天跑遍了所有学校。

他们学校是最后一所。

同学们认出了黑色背包和飞轮海的专辑，透露确实有个叫林安的同学，已经很久没来上学。

后来，听说警方联系了林安母亲去认尸。

林安母亲神情冷漠，只看了一眼，不哭不闹，说就是她，问好久可以领回去埋了。

陈嘉记得自己听到这段话时，莫名觉得荒诞不经。

多可笑啊，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明明该是最亲近的亲人，表现得却如此冷漠。

这么多年，陈嘉从来没梦到过林安。

故人不曾入梦来。

陈嘉，一点也不想念林安。

真的。

骗人是小狗。

【四】

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