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只有一枚光光的月亮照耀着露台,清如水的幽静。晚风徐徐吹,把不远处秋叶的合唱送过来,“刷拉拉——刷拉拉——”。秋叶们快失尽生命的汁液了,这合唱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破裂,再侧耳细听,会听出萧索之音。然而他听不出,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的夜晚,他只能觉出美好,觉得今晚月色很美。
此刻他难得一点清静,神思也变得轻盈,对着清凉月色和此起彼伏的城市的灯火,甚至起了几分诗意的念头。这是一个应当写诗的时刻。然而他用脑想了想,却想不出可以称为美、衬得上这个夜晚的句子。他的诗思不知何时老了,枯竭了,他竟然写不出一个字来。
他觉得自己这三两年衰老得很快。五十岁一过,就赶上举国上下的瘟疫。一波又一波的疫情封锁把他折磨麻木了。就像一个本来心智已开的人,忽然被什么压灭了灵魂里的那盏灯,有时候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也会感叹——这是一个多么灰蒙蒙的人,灵魂黯淡无光。
“灵魂是个什么鬼!”转念之间,他会骂一句决然地掉头从镜子前走开。
活着就是胜利。他现在什么志向都没有了。眼下他只求活着。
“这XX的疫情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在心里骂。他从来是个斯文人,向来不会说脏话,然而这两三年他也会无缘无故想骂人。不单想骂人,有时候甚至想打人,不论是谁,逮住就拳打脚踢一顿,那也解气——这世界很欠揍!
“疯了,疯了!这疫情真是把人逼疯了!”但凡得着机会,他也会跟人发牢骚。以前他绝不会这样,然而现在不发牢骚真是会给憋死:都整整三年了。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年!
不过即使放开了让他发牢骚,他也说不出更粗鲁的话。虽然他心里头还有一些别的念头,别的牢骚。然而说出来又有何益!何况现在越来越没有发牢骚的途径了——他们被什么驱赶进一个太平盛世的桃花源里,那里只容得下赞美和歌颂。
一开始他得死死地控制着自己的嘴巴,怕一不小心会说漏嘴。压制得久了,这些鲁莽的念头就慢慢淡下去了,像肥皂泡一样噼噼啪啪地破碎。现在,当他抱怨疫情折磨人的时候,就真的是只抱怨疫情,没有别的更深沉的牢骚了。
如今的他用他自己年轻气盛时的一句口头禅可以形容:他被驯服了。至于究竟被什么驯服了,那是一个虚无的概念,他懒得追问自己,更准确地说,连追问的念头都没有——太疲惫了。
原来灵魂疲惫到一定程度真的会丧失思考的能力。换作以前他意志清醒的时候,大约会这样形容他的现在:一头眼睛被蒙上黑布的驴,除了转着圈地给人拉磨,剩下的就是被拉去屠宰场了。
他 不大回想以前的事了,想起来都像海市蜃楼。“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现在他更多的时候习惯这样开解自己,开解周围的人。凡是有谁想不开,遇到了伤心的事,他就用这句话去安慰他们。这句话也着实有效用。假如再跟上几个新近发生的惨剧,譬如哪哪有人饿死了,哪哪有人跳楼了,哪哪有孩子煤气中毒抢救不及时死掉了……听的人往往很快就会安静下来,眼神茫然地盯着前方某个地方,仿佛看见那些死去的幽灵在那里晃荡……唯有苦难能解除苦难——很快他们的抱怨就被治愈了,并且生出自己没有成为那些幽灵中的一个的平安喜乐来。
今夜月色这么美,不该被浪费掉。他这样想着就回到屋里,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先习惯性地吹一下上面的灰尘。诗人已死,既然写不出诗,不如好好读一读别人的诗集——历史上总有一些伟大的灵魂,不会被环境的黑暗逼仄窒息。
他恭恭敬敬地把曼德尔施塔姆的诗集打开:
“我们活着,感受不到国家的存在,
我们说话,声音传不到十步之外,
只要哪里发出悄悄的声音,
那一定是克里姆林宫的山民……”
一声手机叮咚的提示音,有微信进来,打破了这首诗带给他的沉思——他被诗中的情绪震撼住了,智识之灯开始摇晃,试图挣破蒙在其上厚厚的尘埃。
他本来不打算查看,转念一想万一是妻子呢。妻子去探望他岳母,赶上疫情临时封控,被原地静默在岳母家里,已经快一个星期了。
“静默!”他心里嗤地一笑,不知道谁想出这么一个词,怎么听怎么都像默哀。
是他的同事发来一个视频。
他放下心,并不急于点开那个视频。他的朋友们时常发搞笑视频给他,他时常不点开看。有些是有趣的,看得哈哈一乐,然而笑完他却往往忽然又生出低俗之感,不如不看不笑。他把手机推到一边,继续读曼德尔施塔姆的诗。
又一声叮咚,不依不饶地打破夜的平静。
还是那个同事,他扫了一眼,“看视频了没?”
这位同事跟他职务上算平级,最近大有他可能提升的消息流散出来。他不能不应付一下。他一边顺手回复“看了”一边带着不耐烦的心情点开那个视频。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一个女孩的凄厉的声音响彻在他的耳边:“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求求你们把门打开!求求你们了!我妈妈是不是没了?呜呜——”
那个声音那么凄厉,听得他猛地全身寒毛立起:这简直是——鬼哭!
再从头看一遍,又看了一眼那视频下面的评论,清楚了:视频里哭声震天的女孩的妈妈跳楼了,女孩被锁在楼里出不来……
心一阵发紧,抽搐。他看到事情发生的时间,就在半个小时前——他正在露台上感叹这个良夜无限美好的时刻。
他赶紧把手机关上。然而女孩的声音从黑了的屏幕里依旧源源不断地发出来:“把门打开,求求你们了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啊——”
他不能再安坐在书桌前了,起身走到露台上。
月亮 已经绕到楼顶上去了,露台上的风更大了些,远处树叶的歌唱听来怎么这么凄凉了,带着哭声,像一个女孩在声嘶力竭地哭喊:“刷拉拉(把门打开)——刷拉拉(把门打开)——”
他忽然眼睛一热,泪水止不住地流了满脸。
虽然这两三年里好几次他都快绷不住要流泪,然而都没有这一次让他这么心酸。那个女孩的哭喊真是叫人心酸!她一定跟他女儿差不多大年纪。他很自然就把那个声音跟女儿联系到一起,要是那是他的女儿——他不敢往下想。
幸好他女儿在国外,不用受这种折磨。他这辈子最正确的一个决定就是把女儿送出国去接受教育。女儿出国后没再回来过。不是不想回,是疫情闹得一直没有找到回来的机会。
这天杀的疫情……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鬼魂一样盘桓,只响了两声半,他一边抹把脸一边赶过去接,还是晚了,声音戛然而止,像鬼魂瞬间被关入地狱之门。
他拿起手机,还是刚才那个同事。
正要给他打回去,他的微信就跟过来:“继续静默?”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翻查了一下手机信息,并不意外,没有任何更改的指示。
“继续静默……”
回复了这几个字,那个女孩凄厉的声音又捉住了他的灵魂,他握着手机的手僵硬在那里,微微颤抖。
“我们,其实可以做点什么……”鬼使神差,他主动发出一条微信。
在他静静地等待着回复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一些信息的碎片:高架桥,横幅,浓烟,坠楼的尸体,断气的婴孩,饿死的老人,女孩凄厉的哭声……这些碎片组成了一股年轻新鲜的思想的海潮,向着他淹没过来,锋利地割伤他——他的麻木要流出凛冽的血来了。
怀抱着一种激动的心情,他站在那里等了很久。
然而就像投入大海的一颗轻薄犹豫的石子,他含蓄的邀请没有激起任何回音的浪花。
随着屋里死一样的安静,他渐渐也从思想的微澜里脱出身来。他能做什么呢?他们能做什么呢?这样的死气沉沉的世界,一切都不过是无谓的反抗和牺牲——都是大海里的涟漪,死于散开的途中。
他彻底清醒过来。放下手机,揉一下因为激动而麻胀的手。他老了,浑身都是看不见的病。
他转过身,再次来到露台上。
夜更深了,远近的灯火熄灭了大半,月色仿佛更皎洁了,大地被银质的光辉覆盖着。风仍哗啦啦地送来远处的树叶声,女孩的哭声仿佛仍夹杂在里面,然而淡了,远了。
他的灵魂用力地排除着它的纠缠——它只是一个偶然。
更淡了,更远了……终于他的灵魂里只剩下此时此刻纯粹的树叶齐声摇动的声音,大自然的声音,和谐的声音。
只要把握住自己的心,就不会偏离他想走的路,他的路,自然是笔直地向前。谁知道呢,即使年过五十,他仍算年轻干部,仍有希望获得提升的机会。
想到希望,即使渺茫,他的心到底欢快了起来。不记得谁说过,“抱怨是灵魂的毒瘤,需要切除。”他越琢磨越深以为然。
解除了思想里的瘤子,放眼看——秋天这么美,月色这么美,夜晚多么宁静。他身心轻快地感叹着,自由自在地徜徉在无边的美好中。
返身再次回到书桌旁,他看着曼德尔施塔姆,那张年轻的面孔上倔强的神情——他那么年轻,那么有才华,然而死得那么早。他本来可以活得很长久。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从这句话中得到精神的安慰,一边把曼德尔施塔姆的诗集放回书架。
然而这美的夜色不可辜负。
他的手指在众多的书籍上游走,越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奥威尔的《一九八四》,略萨的《城市与狗》,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他竟然收藏了这么多世界名著,可惜都不适合这个宁静的夜晚。
最后他的手落到一本厚厚的《唐诗宋词三百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相宜这个夜晚的了。
橘黄的灯光下,他抱着书,很快就忘记了身外的一切,充分沉浸到美好的诗词歌赋里。
只见他聚精会神,一会儿摇头晃脑嘴唇翕动轻诵出声,一会儿低头沉吟,一会儿又若有所思望向窗外,心上眼里都是一派皎洁安宁……他俨然为这个宁静的夜晚增添了一帧难得的祥和温馨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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