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南麓，卧风向阳，蜿蜒流淌的溪流把这座边城陡然一甩，冲出一大片肥沃的黑土，人们在那上面咀嚼着野菜野果，播种着希望企盼着明日。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只因为关东比山东好。
花山松岭门，芦苇望江楼。这是鸭绿江的东安，这是东安的鸭绿江。
“喂，哥，你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我想去走天下，去瞧瞧日夜流淌的鸭绿江的尽头在哪儿？一颗星星的外面是无数的星星，一座村庄的外面有无数的村庄，而把它们连成一片就是整个大中国。你呢？你以后要干什么呢？”
“我？咱家就两兄弟，娘亲早逝，爹腿脚又不好，你既然要去外面闯荡，我自然在家侍奉爹爹。嘿嘿，到时候娶个漂亮媳妇儿，生个大胖小子延续咱家的香火，我也就知足了。”
繁星下，一对兄弟搭在田垄的草棚里，畅想着未来。哥哥叫林信，弟弟叫林义。
那年，哥哥九岁，弟弟五岁。
“哥，你说，江对面天空上怎么有只像大黑耗子的东西？”弟弟有些好奇地问哥哥。
啥啊？那个黑黑的是……
弟弟，快卧倒！
哥哥焦急地一把抓过弟弟的头，猛地扑向自己身后田垄。下一秒，火光映上橘子树的树叶，弟弟原本站着的高地轰然塌陷，在四散的烟雾中，哥哥仿佛看见了在驾驶舱里戴着头盔的人脸，旗帜上的青天白日抹上了一层光。
“哥！”弟弟哭了。
哥哥转头望去，一路的弹坑燃烧着火焰。在火焰的尽头，有一座崩塌的家。
“爹！”哥哥近乎是用哭腔喊出来的。
那年，哥哥十七岁，弟弟十三岁。失去了爹爹，成了孤儿。
清明小雨，淅淅沥沥。这座风景秀丽的村落似乎经受不起战火的摧残，一潭死水酵成了一沟浊酒，雾霾布满整个天空。战火带走了一个朴实憨厚的庄稼汉，村民除了满腔的义愤填膺，就只空余下惋惜和无奈。坟头前，还跪着一对兄弟。弟弟紧紧攥着怎么点都点不燃的香火，失声痛哭。
哥哥沉默着，磕了三个响头站了起来，湿漉漉的头发吊着一滴又一滴的水珠。
“弟弟，站起来，爹他老人家已经过去陪娘亲了。”
“哥啊，我们的爹爹不该就这么走了，他老人家在田里弯了一辈子的腰，还没有享福……怎么就走了…”
“弟弟，站直了。振作起来！哥哥没有了爹，再也不能让你受到伤害了。欺人太甚的反动军阀，破坏了我们的家园，我要去南方参加人民军队，推翻反动政府！”哥哥紧绷着牙。
弟弟一晃神，僵硬地望着哥哥。
“哥哥，你是要走了吗？”
“对！明日就启程。我要为咱爹报仇雪恨，我要保护我们安东再也不受侵扰！”
“我知道我劝不住你，那……那你保重。”弟弟明白，爹的过世更加坚定了哥哥去外面世界的决心，他也知道，从今以后他要独立起来，因为一直照顾他的哥哥要离开他了。
第二日一早，哥哥便踏上征途。哥哥林信走的时候没回过头多看两眼，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来结束这漫长的告别。他知道弟弟林义看得见，他一定也跟着挥了挥手。一个跟着光走，一个看着光淹没一个人影，谁也没有看见谁的泪。
哥哥，赶走了反动派便回来吧，这里有山有水，我们要团团圆圆。
那年哥哥十八岁，弟弟十四岁。哥哥一路向南，弟弟留在山海以北。
弟弟成年了，他在家里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哥哥回来的消息，但他在隔壁村有了一门亲事，林义并没有实现自己小时候的理想,女方并不算特别漂亮，但胜在容貌清秀，有南方人的柔弱。酒壶里的酒倒得干净，酒杯浮着一大白，林义磕磕绊绊走到窗台，望向惨淡的月光，脑海荡起北人思恋家乡的民歌，不由得低声浅吟。
“亲爱的孩子，你总说漫天的星颗颗是永远的春花。
你小小的窗扉紧掩着九月的忧愁。
燕子是怎样痴恋杨柳的？
请你停下，停下你疲倦的奔波
回家吧！这里有我能想到的一切美好
……
亲爱的孩子，那远方的远，是我心里抹不开的地方
回家吧！亲爱的孩子。”
……
月光那边的哥哥走到哪儿？过得好吗？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了吗？林义想着想着便沉沉入睡，眼角挂着泪水，酒不醉人人自醉。
跨入秋季的鸭绿江畔，呈现的是一排无处安放的喜悦，成熟的春小麦牵引着安东人的心，伴水而居、伴水而乐的是安东女人们富有节奏的捣衣声，一群群光着屁股玩疯了的孩子在如玑的河卵石滩上嬉戏。
巩固了南满根据地，党的航校迎来了春天，喜悦在这里节节开花，安东人互相奔走，翘着足尖聆听着向全国进军的号角。
林义无时不刻相念着自己的哥哥，当他听到村里有人奔走相告人民军队已经势如破竹先后解放了东北和华北，他念着的是哥哥光着膀子背着自己淌过的溪流；当他在村委的黑板报上看到反动军阀节节败退，人民军队横渡千里长江把红旗插在了南京总统府上时，他忆起的是那片刻着他和哥哥的身高墙。哥哥啊，我虽然不懂政权更迭，但我们安东人心里有一盏镜子，共产党人一定会让我们幸福起来，你要好好的，爹会看着你，我也会在家乡等着你。
依旧的，鸭绿江水还是那么宁静柔和，但仔细看却会看出一些涟漪，安东人的头顶着几架不速之客，他们是制造悲痛的机器，而年轻的生命刚刚萌芽，她绝不愿成为白宫和克里姆林宫博弈的牺牲品，所以她不甘地摆动着躯体，荡出惊雷。
“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这是在那座不起眼的边城私塾里一位老先生发出的感慨，林信深以为然，他走出了那方小镇才知道外面多么辽阔，那深深植根于白山黑水的眷恋需要用多少血肉之躯相连。那南下的寒冷冬风被秦岭牢牢地阻隔，江南小镇才如此诗意悠然。其中又有多少仰望星空的孩子？他们眼里闪烁着光芒，那是新的希冀。哥哥想喝弟弟的喜酒，想让更多像弟弟一样新生的家庭，颂以安宁和美丽。
说媒人就在这种情况下敲响了林家的门，林义顺理成章地娶亲了，娶的是那个有南方人柔弱的女子，林义看着红盖头下的女子，有些恍惚，这就是自己的妻子，以后要跟自己柴米油盐一辈子，把林家发扬光大，可是我的哥哥呢？林义结婚的第二天，哥哥还是没有回来，但是村里有人传回了哥哥的口信，说哥哥林信已经加入了志愿军，林信很抱歉没有参加林义的婚礼，但叫林义把喜酒留着等他把美国人赶下海再回来喝。
林信不由得泪如雨下，他一边为哥哥的赤诚所感动着，也一边努力回想四年前离别之际那青年并不伟岸的身影，短暂的画面就像一台老旧的摄影机只在边缘留下柔和的色温，然后整个色调如同石头坠入山崖，有什么东西在林义的心头炸开，他忽然想去做些事情，为哥哥，也为了整个安东。
那年，哥哥二十二岁，弟弟十八岁。弟弟建设着家乡，哥哥保卫着祖国。
哥哥所在的部队已经挺进了鸭绿江，开拔到了北朝鲜。哥哥望着近在咫尺的家乡，无语凝噎。
弟弟，你过得好吗？哥哥一路南下走过了许多的地方，虽然一路民不聊生但红旗飘扬在了哪里，哪里就有了新生。你知道吗？那杆插在南京总统府上的红旗，是多么让人心生希望和力量啊！当兵可要比在田里做农辛苦的多，因为我们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但是前一秒倒下的同志后一秒就会有人接过他的钢枪继续勇往直前。哥哥有幸参加过开国大典，当听到主席同志在阁楼上庄严地宣读，我的内心是多么激动和自豪啊！我从事着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又有什么怨言呢？弟弟，哥哥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哥哥已经加入了共产党，成为了一名志愿军。哥哥要保护你，保护安东，保护整个中国！
拿起钢枪，就要放下儿女情长；踢上正步，就要斩断亲情羁绊。弟弟，你我兄弟，何必再见。
当兄弟部队找到了林信所在的连队时，林信身旁的南方同志已经被冻成了冰雕，而林信的脑袋也有一个弹孔。翻翻找找终于在林信的衣服内层缝里面摸出一片未寄出的信纸，当成遗物寄回了安东。
信封上只有短短的“弟弟林义亲启”六个字，然后便没有了下文。或许是在那个寒鸦悲啼的战壕，战友们沉沉入睡，他凭着手电微弱的光艰难地磕着字，一笔一画尽是鲜血，随后火光擦亮天空，一切又如同往常。没有人清楚林信想向遥远的故土传达什么，那个从边城走出的孩子啊，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那年，哥哥二十二岁，弟弟二十二岁。幼时信誓旦旦的人没有走完天下，却在异国蒙上了双眼，献上了生命的绝唱。
林义的妻子生了，是一个大胖小子，名字叫林江平。林义抱着林江平望向鸭绿江的方向，美国人已经被揍得屈服了，乖乖坐在了谈判桌上，千千万万的国人歌颂着安宁和美丽。哥哥，你一定看到了吧？哥哥，这一定是你的期望吧？
芦苇连江，万里无云。
—第二十二届语文报杯参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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