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唐. 王之涣
直到到天凉三十三年夏,秋水在凉州城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秋水带着一个小女孩,在漫天风沙里来到凉州,自此,凉州城多了一家酒馆。秋水本就生的极美,有着帝国南方人天生的柔美,大概是这几年被这西北的风拂的久了,皮肤蒙上了了一层黄沙的色彩,就像一朵独立在荒原的小野花,酒馆这些年也算是小有名气,秋水生的极美,虽然带着小孩,但上门说媒的人依旧络绎不绝,秋水总是笑着拒绝那些媒人,只是说已经有了夫君,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秋水哪有什么夫君,若是有,不是故去了也一定是个负心郎,不然怎会放任她在这大漠风沙里一个人生活。
天凉三十三年夏,黎落回来了。
凉州城像是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站在西北粗犷的大地上,眺望着远处的大漠孤烟。
黎落背着一柄长剑,一身白色的长袍早已被大漠风尘吹成了一种奇怪的土黄色,头发乱糟糟的胡乱束起来,脸上的肌肉因为许久没有活动的原因变得有些僵硬,低垂下来的左手还拎着一个酒葫芦,若不是微眯的双眼偶在开合之间所绽放的光彩只怕早已被人当做了乞丐。
凉州城还是那个凉州城,充满了大西北风尘的气息,没有江南那般繁华。朝廷里一帮文人向来不喜欢这些,被下放的凉州官员也都是做做样子,就等着任期一满便拍屁股走人,这样一来,西北人的好勇斗狠便得到了无限的滋长,凉州一带产生了许多马贼。马贼们纵横在大漠上,拦截过往的商队,凉州府自然不会出钱粮去治理这些,只想着不太过分便好,所以近些年,西北已经十分混乱,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更是司空见惯,官差衙役也就是担任事后出来洗地的角色而已。
凉州城不算大,寻常人一天就可以将凉州城转个遍。黎落咕嘟嘟的灌了几口酒,盯着远处的凉州府看了几眼,便转身看了看周围,掂了掂手中的酒葫芦,抬头就进了一家酒馆。
酒馆里人不算多,黎落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刚刚坐好便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叔叔要吃什么啊,念儿这里有好多好吃的哦。”
黎落一怔,才看到身边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宛若一个精致的瓷娃娃。黎落觉得有趣,问道:“念儿是你的名字吗?为什么是你在招呼客人啊?”
“对啊,柳叔叔有事回家了,娘亲又在忙,所以念儿就来给娘亲帮忙。”小家伙憨憨的笑着,一本正经的俨然是个小大人。
黎落摸了摸念儿的头,伸手把葫芦递了出去:“那念儿去给哥哥打壶酒,要最好的酒哦。”
小丫头蹒跚着离开,黎落心里就想干涸的土地突然拥有了一丝生机一般。“原来凉州,这些年其实真的还不错呢。”
不再理会小女孩,黎落盯着门外的凉州城,眉头不知不觉蹙在了一起,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他都不希望凉州如今的乱局再持续下去,再次回到这里,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凉州的街道并不如何干净,空气中似乎总是夹杂着尘土,但街道上往来的商贾却着实不少,城内倒也安然,不似城外那般毫无道理可讲的混乱。
黎落敲打着桌子,思量着该怎么做,凉州如今虽然混乱,但却又分为许多不同的阵营,贸然插手必定是行不通的。
正思量间,门外几条汉子大大咧咧的走进来,大马金刀的坐在黎落旁边的一张桌子旁,嘴里不清不楚的说一些含混的脏话。眉头一皱,黎落刚刚因为小姑娘的可爱而舒缓的心情又变得不堪。
从那几个汉子进门,黎落便发现周围一些客人留下银钱匆匆离去,便是没有走的几位也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时间整个酒馆里就只剩下那几人刺耳的叫骂声。
“叔叔你的酒好啦。”念儿跟在秋水后边,脆生生的向黎落喊了一声。黎落转过头,看到念儿怀里抱着着自己那只葫芦,正走过来,念儿就跟在秋水身后,向黎落扮着鬼脸。
秋水一身衣着裙钗皆是粗布,奈何人生的极美,便是在这西北生活了这些年也依旧惊艳。便如一朵开在塞外的花朵。
秋水给黎落的感觉很奇怪,就像多年未见的熟人,眼角眉梢都散发着熟悉的味道,就像很多年后这座凉州城给他的感觉还是那么熟悉。秋水的声音很轻,像是空中漂浮的云,软软的但却不会觉得腻。
伸手接过小丫头手里的葫芦,又在小姑娘的头上轻轻抚摸了几下,小丫头仿佛觉得身舒服,就像一只可爱的小兽,又在黎落的手掌心轻轻蹭了蹭。
看着念儿的模样,秋水对着黎落轻轻笑了笑,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黎落脸上罕见的出现一丝笑容,有些生硬,但可以看出来黎落的心情是真的不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笑过了,或许是凉州城和眼前的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都很不错吧。
门口那几人依然在不停地喊叫些什么,黎落没有兴趣听,只是感觉到无比的聒噪。黎落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准备让他们安静下来。
秋水在凉州生活多年,察言观色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心头一动,便对黎落说道:“由他们去吧,又不是一次两次,平日里也会来,只是叫嚷,却也不敢做什么,想必是他们主子早已吩咐好了,客官又何必动气。”如此说道心中却想,眼前这人身形消瘦,虽然带着把剑,想来也是哪个商人的公子哥用来装饰的,怎会是那几个无赖的对手,更何况还有他们刺史做后台。
有了秋水说话,黎落微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对耳边的聒噪视而不见。果然,过了一阵,那几人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渐渐离开。
店里没什么事,秋水自然又去后厨忙碌,大厅里就剩下了念儿和黎落一大一小两个人。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发出一声舒爽的叹息,对着小姑娘咧开嘴笑了。酒果然是好酒,只一口,便将心中不快尽数化作酒气排空。
小丫头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坐在黎落对面的凳子上,趴在桌子上看着对面的黎落。
“叔叔你从哪里来啊?”
“要叫哥哥,我看起来有那么老?”
“不行,叫你哥哥的话那不是你也要叫娘亲阿姨,娘亲很年轻的。”
“这是两码事,总之你听我的就好。”
“明明就是一回事。”
黎落看看倔强的念儿,艰难的接受了小姑娘的称呼。
那么话题回到最初,从哪里来。黎落想了想,说:“从远方来,很远很远的远方。”想到三年前从这个城市离开,到现在再回来,之中不过三年,花开花败不过三次,凉州城外的风沙依旧,城墙上被风沙以及兵戈刻印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黎落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真的是隔了一世吧。
抬头灌了一口烈酒,将脑海里这些思绪全部都焚烧干净,轻轻摩挲着酒壶,开始跟小丫头聊一些有趣并且好玩的事情,然后从这些事情找到他感兴趣的部分,在脑海里拼成一个残缺的凉州。
凉州没有宵禁的规矩,傍晚时分还能在凉州城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但随着暮色开始四合,街道上也开始荒凉起来,那些暗中的野草便在这个时候开始了无限制的滋长。
黎落留在了秋水的酒馆,住在柴房,睡的是临时用几块木板拼凑的床。黎落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居无定所的生活,回凉州城是要待一段时间,做一些事情,总得先找到地方待着。不过依然想不明白为什么秋水敢留下一个陌生人,那双漂亮的眼眸中并没有什么杂质,真的就如一泓清泉,所以黎落在认真思考之后把原因归结于自己特有的亲和力以及秋水真的很善良,当然,前者可以忽略不计。
想着那潭清澈的水,黎落枕着自己的胳膊,想着自己运气还不错,渐渐睡去。
讲到这里,老僧停了下来,轻轻念了一声佛号,拈起桌上的一片红叶,轻轻抛却。此时正值黄昏,初秋的天气还残留着几分燥热,落霞山漫山的红叶在黄昏的余晖里颜色愈发鲜艳,与天空的晚霞相呼应着。当真是一片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壮美景色。岳梨呷了一小口茶,落霞山的景色实在是天下无双,可再好看的景色看多了终究会腻,作为陈国的新君,这天下又有什么样的美景不曾见过?
老僧微微一笑,脸上的沟壑像极了干枯的树皮,眯着眼,在而开阖之间露出熠熠的光彩,一双深邃的眼眸里好像落着整个人间。讼了一声佛号,接着讲这个故事。
晨光微熹的时候,黎落睁开眼醒了过来。这时候外面已经亮起了如豆灯火,秋水正忙着准备一天生意的所需。
用清水胡乱洗了把脸,黎落负着长剑,向外面走去,路过前厅的时候,对忙碌的秋水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正到门口时,却看到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再前后忙碌着。一袭青衫,头顶挽着一个发髻,看起来倒像是个读书人。这人看到黎落先是一怔,大概是没有料到这么早就有客人,随后对黎落笑着点了点头,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示意黎落先行。听到身后中年人和秋水熟稔的聊天声音,黎落想,这大概就是念儿口中的柳叔叔吧。
黎落再回到酒馆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秋水正在院儿里帮小丫头洗脚,看到黎落进来,抬起脑袋脆生生跟黎落问了声好。秋水回头和黎落点头致意,黎落嘻嘻一笑,询问秋水还有没有吃食。
一边帮着念儿擦干净脚丫,一边说道:“厨房还剩下今天的半斤牛肉,你要不要?”
听到还有牛肉,黎落咧着嘴一笑,连连点头:“要的要的,要是再能有壶好酒就更好了!”
念儿听着这话,穿好鞋子从地上蹦起来,开心的喊着:“有的有的,我去拿。”
黎落朝着秋水眨了眨眼:“一起喝两杯咯。”
这些年秋水的心性极为高傲,在凉州这几年几乎没有与人应酬,此刻黎落出言邀请,秋水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轻佻,稍稍犹豫点头应了下来。
夜空下的凉州城逐渐静谧下来,黎落和秋水就坐在小院里对饮,念儿坐在秋水怀里,不断和黎落做着鬼脸。秋水只是偶尔喝一小口,反倒是黎落话和酒一般多,这些年在关外倒是见过不少奇人异事,此时娓娓道来秋水和念儿也听得开开心。初时念儿还一直好奇的问东问西,后来小丫头大概是累了,伏在秋水的怀里睡着了。一壶酒慢慢见底,黎落起身微笑着,跟秋水道了声谢谢,便回房去休息了。秋水也抱着念儿离开,小丫头好似梦到了什么,发出吃吃的笑声,轻声梦呓着什么。
水银一般的月光从天际铺下,流进酒桌上的空酒壶里,柴房里响起黎落轻微的鼾声,很多年已经没有睡过这么安心了,那些月光就化成一缕缕温暖的风,顺着鼾声吹到了他的梦里。
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黎落持续着这样的节奏,早出晚归。偶尔回来的早,便会邀请秋水喝几杯,秋水也是极少回应,虽然她打心底里是不排斥这个住在自家柴房里的男人的。被念儿称为柳叔叔的男人叫做柳笛,读过几年书,却没能捞到功名,从年初认识秋水之后就经常来此帮忙,秋水便留他做了个账房先生。黎落看得出,柳笛看秋水的眼神里有一种深深的迷恋,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秋水总是对柳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在黎落出现之后,柳笛更是连看黎落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敌意。
八月的风从凉州城的弄堂里穿过,带来的是更加炎热和粗糙的空气。黎落就这样在凉州城里呆了一月有余,和秋水也逐渐熟稔,念儿也愈发喜欢这位在喝酒时就会跟她讲很多自己不知道的新奇事物的叔叔,只是相反,柳笛也越来越不喜欢黎落。凉州城的夜晚变得更加安静,那些原本昼伏夜出的地头蛇仿佛冬眠了一般纷纷蛰伏起来,黎落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临别的时候,黎落笑着摸了摸念儿的头,说还会回来的,秋水轻声嗯了一下算是回应,拿出一壶酒递给黎落,算做践行。
转过身,仰着头拎着酒壶,另一只手摆了摆,就这么离去了。
天凉三十六年冬,黎落再次站到了酒馆门前,这时候的凉州城人心惶惶,不知明日陈国大军进城是何等态度,生杀予夺,尽在他人之手。
秋水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恬静淡然,就像一摇曳的百合。念儿看见黎落显得十分兴奋,拽着黎落的手想讨些礼物,奈何黎落走得匆忙,孑然一身,只能一笑而过,惹得小丫头多了几个白眼。
黎落告诉秋水不必担心未来的日子。秋水笑了笑没说什么,可眼神里仍旧藏着一丝焦虑。
黎落将手头所有事情都放下,赶在凉州城破之前来这里,就是放心不下,怕他们会在明天受到伤害,以及,他有些想念三年前的那几天了。
面对秋水的好奇,黎落终于道出了事情的原委。陈国谋夺凉国久矣,黎落虽是凉人,但却是陈国所有密探谍子的统领,虽无官职,可权柄之大无法度量,这几年一直在关外和凉国奔波,期间也到过凉州几次,委实是情况特殊,所以只是远远地看了酒馆几眼便匆匆离开。此次入主凉州,不单单是在战场上杀了凉军措手不及,更多的却要归功于这几年黎落和手下无数谍子的运作。
听完黎落这番话,秋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昔日眼中的落魄剑客摇身一变成了陈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况且秋水虽然是女流之辈,幼时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圣贤之道,凉州被陈国所破,不至于宁死不屈,但对陈国却也提不起半分好感。面对黎落的善意,只能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黎落也感受到了秋水的异样,却不知道作何解释。看到当初住的柴房被秋水收拾的焕然一新,不再是三年前乱糟糟的样子,黎落心中不由得又多了几分喜悦。傍晚的时候柳笛来了一趟,看见黎落招呼也懒得打,眼中尽是厌恶。和秋水说了一些保护好自己之类的话后便是对陈国极尽可能的抨击,在柳笛眼中,陈国作为侵略者自然是万恶不赦。
夜晚的凉州城比平日里更加安静,甚至连街边的灯火也早早就熄灭了,黎落还想与秋水对饮,可还没开口,秋水便转身带着念儿进屋了,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悻悻而归,独自一人坐在院里与着西北边陲的风沙对饮。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秋水从屋里走了出来,念儿已经睡下,思量半天,终究是阻挡不了这些年对黎落的想念和好奇,默然接受了黎落的请求。
依旧是三年前的老样子,黎落自斟自饮,秋水时不时附和着喝一小口。这几年虽然忙于公务,但遇到的新奇事物也不少,一边喝酒一边滔滔不解决,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夜。
月上中天的时候酒壶里的酒喝干了,秋水的脸颊有些微红,月下美人惹得黎落总不由自主的去瞧,秋水有些害羞,白了黎落一眼就进屋休息了。黎落甩甩头,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晰,从柴房里拿了剑径直去往刺史府。
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凉州城外已经隐隐约约传来了马蹄声,城内也逐渐骚动起来,城内的三百守卫开始准备迎接的礼仪。黎落坐在凉州的城墙上,一边是灯火通明的陈国大营,另一边是只有点点亮光看似平静但却惴惴不安的凉州子民,他忽然就失去了兴趣,横躺在城墙宽阔的石块上,握着酒壶的那只手垂落下去,一壶好酒就这么洒了一地。
陈军接管凉州城的速度很快,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凉州子民的心逐渐安定了下来,陈国人并没有他们猜想的那样残暴与蛮不讲理,相反陈国的军队从凉州宽阔的街道上走过时,那整齐划一的步伐给予凉州人的震撼是巨大的。
黎落并不参加这次凉州易主的任何一个环节,所有的一切都已在他的计划之中,他自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手下的那群人不会出半点纰漏。所以在太阳落山之前,黎落就与陈君汇报完所有细节,坐在了酒馆里喝酒了。念儿在一旁玩耍,秋水坐在黎落对面,娥眉紧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黎落以为是她还在为今日的事情紧张,出言开导了几句,可秋水心不在焉,半点有也没有听见,黎落只好沉默下来自斟自饮。
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秋水依旧是心事重重,匆匆吃完晚饭便回屋了,黎落看到无奈却毫无办法,只好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房梁,在心里盘算着陈国在之后前进道路上还存在哪些不可逾越的障碍。深夜时候,秋水推开门走了进来,看着她,黎落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不等黎落开口,秋水就主动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黎落:“这上面的花纹你可认得?”
黎落看见花纹的大概样式心中一惊,拿在手里细细摩挲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片刻之后终于心中确定下来,只是却更加疑惑了。
“这玉佩应属陈国皇室之物,而且品阶极高,不知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秋水闻言心中逐渐有了答案,今日陈军进城,队伍中间那辆最为华贵的马车上就镌刻着这样的花纹,只是秋水只看了个大概,因此一直在思量,直到此时通过黎落之口才终于确定下来,只是不知黎落所说品阶极高到底有多高,想来怎么着也是位达官显贵了。
这日之后,黎落便留在了店里。陈军初到凉州,平日间城里几乎见不到除了陈国军人以外的人,酒馆也就此关了门。黎落待在店里偶尔会去逗念儿开心,除此之外就只在自己屋里不再出来。
此时的落霞山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也已经尽数敛入山坳,月出东山,一轮银月将落霞山映的如诗如画,月光如水一般在山路上肆意流淌,也带来了一丝凉意,老僧年迈,早已披上了小徒弟递过来的大氅,岳梨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此来落霞山,本就是想请老僧解惑,求一个心安,此刻虽还没有答案,但身处此地,躁动的心思却也消失了。老僧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岳梨心中却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太过模糊,尚且不敢妄自定论。
老僧的脸颊在周围的灯火映照之下明暗交错,散发出一种庄严的味道,灯影摇曳之间岳梨似乎看到老僧深深叹了口气,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之后的一段时间秋水和黎落之间就这么搁浅着,偶尔说几句话也然后秋水沉默着走开,似乎是在逃避着什么,直到黎落去和秋水道别的那一天。四目相对的两人都沉默着,后来黎落先开了口:“我明天要离开了,你多保重。”
秋水似乎没有料到离别是如此的突如其来,神色挣扎着,缩在袖子里的手中正死死攥着那块玉佩,片刻之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秋水抬起头,坚定的说:“我要见陈王。”
后来事情的发展脱离了黎落的可控范围。黎落将秋水带入陈王行宫,拜见陈王的时候黎落便恭敬的立在一旁,周围的侍婢在陈王看见玉佩的一瞬间被喝退,虽然表面上陈王不动声色,依旧是那个君威似海的帝王,但黎落却在陈王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挣扎和留恋。在之后的谈话里,黎落才明白这些年这些年陈王要他屡次下江南吩咐他注意江南李氏的真正用意。
天凉三十二年冬,秋水离开江南,怀里抱着刚刚能歪歪扭扭走上几步的念儿。秋水是从李氏出逃的,念儿是李氏三夫人的女儿,却不是李氏家主的女儿。天凉三十一年春,江南李氏家主纳有凉国第一美人之称的青云馆花魁为妾,这便是念儿的娘亲,当年夏天,西南大旱,匪患肆虐,李氏家主奉皇命平定西南,就在这时候,先皇遇到了她。之后的事情就不免俗套,先皇与她一念留情,那块玉便是先皇送与她的礼物了。等到冬日李氏凯旋之时,先皇早已返回陈都了。念儿就出生在天凉三十二年的春天,尽管李氏家主心中有所怀疑,但随着念儿的诞生似乎一切又都像是没有发生。
“这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可世间凡是故事,皆是俗人之事,又怎能不落俗套?陛下今日前来解惑,臣下无能,还请陛下自行决断。”
年轻的新君主低头沉思着,想到这些年来的一些传闻,故事的脉络在心中也有了大概,至于想要得到的答案,此时也在心中逐渐做了决定,只是还有一份眷恋。沉吟了片刻,他抬起头,对着老僧举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示意老僧继续讲下去。
后来的故事简单而乏味,在王室贵胄之间,永远不缺少这样的事情。
黎落又陪着秋水回到了酒馆。在秘密被揭开之后,一切又安静了下来,仿佛那些事没发生过一般。
那天黎落很早就出去了,深夜返回酒馆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被黑袍笼罩着的人,先皇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个流落多年的至亲骨肉。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先皇又数次去酒馆相见念儿,念儿也逐渐从初始的怯生生一言不发逐渐可以应先皇几句话。
先皇的步伐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凉州,天下也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宫墙里遍布独孤氏的耳目,独孤皇后三年不孕,自然不能让念儿被先皇带进宫去。那时先皇势微,整个朝野大半被独孤家把持,先皇只能选择妥协。挥师南下,再也不见念儿。
作为先皇手中最锋利的长剑,黎落自然是随大军一同出发。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凉国历五世,到了这时,早已从根子里烂了,还未到冬至,黎落便已经侍奉着先皇站在凉国都城的城墙上睥睨天下了。
新皇在新年的第一天登基,黎落又鞍前马后忙活了许久,再一次回到凉州城的时候,已是初夏时节。
酒馆的门紧闭着,黎落心头一颤,推开门,里面的桌子上已经落了一层细密的尘土。黎落疯了一样的嘶吼着秋水的名字,冲向后院了,却没有得到半点的回应。屋里的东西都整整齐齐的摆在原地,黎落恍惚之间仿佛看到秋水正拎着一壶酒,笑着向她走过来,念儿就跟在身边,小丫头笑嘻嘻的抱着黎落,询问他为什么没有带好吃的来。黎落伸手去触摸秋水的脸庞,却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黎落铁青着脸从酒馆里走出来,眉头紧紧锁着。在外等候的侍从哪儿见过这样的黎落,跟在黎落后面,都噤若寒蝉小心翼翼。
返回都城后黎落向先皇报告了此事,调查之下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独孤氏族。期间还出现了一个让黎落倍感意外的角色——柳仁,就是念儿曾经口中的柳叔叔。他从念儿那里骗出了秋水的秘密,然后搭上独孤家,之后的事情便是独孤秘密派出人手,将秋水和念儿暗杀掉了。
先皇震怒,随后的几年里,逐渐将朝野中的局势稳定了下来。四十年前的御史贪污一案,一战功成,彻底让独孤家一蹶不振。这些事,都是黎落帮助先皇完成的。
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老僧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留恋的神色,诵了一声“阿弥陀佛”。看着眼前年轻的新君,脑海中不由得出现了当年与先皇驰骋沙场的岁月。终究是岁月催人老,先皇的故去,那一代人的逐渐消亡,如今只剩下一片唏嘘,而那个小院里的那一缕酒香和那抹月色,却再也难以见到了。
年轻的君王看着眼前迟暮的老僧,恭敬地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一躬,先辈们的血与骨铸就了如今大同的天下,他心中的问题也早已有了答案。月色从山头沁了下来,落在老僧的眉间,让他显得愈加的仙风道骨。
新君的车辇从这里离开,黎落坐在佛前,双眼紧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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