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个月前,孙德清就发现自己耳背了,而且程度还不轻。
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所以和村里人说话的时候,会尽量往前凑,能听一点是一点!听不清的再根据说话人的手势动作猜一猜,这耳背的毛病竟一直没被发现。
比如说,早上扛着锄头去地里挖红薯,正巧碰到挑着粪水桶回来的亚根,孙德清抢先一步打招呼,把话题先定下来:“浇肥去啦?”
没料到亚根聊天的兴致很高,平日里点个头就打发了的事,今天却回了一长串的话。孙德清不得不凝神屏气,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自己的耳朵上。
无奈的是,亚根的嘴巴就像那田间的泥鳅,光在那一张一合,说的话却是一个字都没能蹦进他的耳朵里。
但他听得很“认真”,每隔一段时间必定会“嗯嗯哦哦”地应和几声。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他一边观察亚根的反应,一边竖起大拇指:“那还用讲,侬种的红薯是顶呱呱得好哩!”
亚根果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因为常年抽烟而泛黄的牙齿。看来这次又猜对了!
如果说话的人离得比较远,那就更好办了。对方不是随口问一句“侬在做什么?”,就是打个招呼“饭吃过啦?”,本来就不指望有什么实质性的回答,含含糊糊地应一声或者直接跳到其他话题都不会显得突兀。
最难瞒的是家里的老婆子秀华。
以前只要他在电视机前坐的时间超过半小时,秀华就要开始派活了:“鸡喂了伐?”、“田里该放水啦!”、“去玉米地里喷点除草剂!”、“丝瓜的藤架再不搭搭好,都要爬到地上去嘞!”……
所以他现在基本不在家里呆着,扛着锄头,在田地里随便干点活,半天也就过去了。这么一来,连挑剔的老婆子也夸他勤快,无论什么活儿,还没等她开口呢,就已经妥妥贴贴地干完了。
02
最先发现孙德清耳背的是他的孙子东东。
每天吃过晚饭,他都会带着东东去散步。这个时节,村道旁的水稻田微微显了黄,稻穗低着头,风吹过时谷粒互相碰撞,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当然这个声音,孙德清已经听不到了。可是这完全不妨碍他的想象。只要水稻们在风的吹拂下形成一片涌动的波浪,他就会蹲下来,从后面抱住东东:“听听看,沙沙沙,沙沙沙。”
每次东东都会学他的样子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然后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重复:“沙沙沙,沙沙沙。”
东东嘴里的热气一下下吐在他的耳廓里,让他觉得有点痒,但是很舒服。因为离得近,稚气的童音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配合着田里的稻浪,够他结结实实地高兴好一会儿了。
今天散步时,他和往常一样沉浸在风吹稻浪的美妙声音里,等回过神来,东东已经跑到村道对面了。他慢悠悠地踱步过去,后方正好来了一辆车,按着喇叭催他快走,他倒好,压根儿就没听见。一直等到东东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拽他,这才发现自己挡道了。
看着小车司机探出头骂骂咧咧的样子,孙德清老脸一红,梗着脖子怼了一句:“急什么东西急!”
03
“老爸不会是耳背了吧?”孙德清的儿媳周小英听了东东的讲述后,怀疑公公的听力出了问题。
“不会吧,老爸才五十五,身体好得很,哪里会这么早就耳背了?可能就是一时没注意!”孙德清的儿子孙志刚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一直是山一样的存在,坚实又可靠。
“他之前不是一直在修船厂工作吗?那里一天到晚轰隆隆的,这听力肯定会受影响。”小英说的也有道理。
早几年,为了给志刚挣学费,孙德清在附近的修船厂做小工。修船厂里不是金属敲击的“铛铛铛”就是大型机器运转时的“隆隆隆”,他又没有戴耳罩的习惯,久而久之,的确有可能损伤听力。
他们决定在吃饭的时候试探一下。
孙德清很少在饭桌上说话,一般都是老婆子秀华和儿子媳妇说点家长里短,他则悠悠然地自斟自饮。
这一日,餐桌上正好有一盘孙德清最爱吃的猪头肉,志刚夹了一片到他碗里,假装不经意地说道:“爸,今天这猪头肉可以啊,有嚼劲,多吃点!”
话一说完,三个人都直盯盯地瞧着孙德清。只见孙德清笑着夹起碗里的猪头肉,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嗯,嗯,好吃,有嚼劲,侬也多吃点!”
三个人用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下:
“没毛病啊!” “不行,再试试!”
志刚又夹了一片猪头肉放到孙德清碗里:“爸,今天挖来的红薯咋样?大吗?”
孙德清将肉放进嘴里,狐疑地看了看三个人,下意识地放慢了嚼动的速度:“好……吃,有嚼……劲,你们……也吃啊!”
看到丈夫的反应,秀华心下一慌,正要开口,被志刚拉住。他想再确认一遍,于是又夹了一片猪头肉放到他爸的碗里:“爸,今天挖来的红薯咋样?大吗?”
04
孙德清看着儿子翕动的嘴巴,没有马上回话。
他用筷子拨弄了几下猪头肉,抬头和志刚对视了两秒,又看了一眼假装低头吃饭的秀华,知道事情瞒不住了,支支吾吾地说:“也不知道是不是耳屎太多,把耳洞眼给……堵住了,近来总觉得大家说话都嗡嗡嗡的,有点……有点不清楚。你们最好讲得……稍微……稍微重一点点。”说完还怕他们不信似的,侧过头,用手重重地拍了几下耳朵。
餐桌上忽然安静了,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复杂。只有东东的勺子碰到碗边,发出“叮叮叮”的响声。
东东看大家都不说话,扯着嗓子喊:“爸爸问您,今天挖来的红薯大不大?”说完还觉得不够大声,再补上一句,“红薯大不大?”
“哦哦,大的大的。爷爷种的红薯啊,那在村里都是排得上号的。我都堆在后屋了,带宝宝去看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离开餐桌的理由,孙德清逃跑似的拉着东东走了。
剩下的几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找时间带爸去医院吧,看看是不是真的……聋了。”事实摆在眼前,志刚不得不说出那个字。
秀华来来回回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怪不得老去地里干活,我骂他也不回嘴,一天到晚只会哼哼哈哈的。怪不得!怪不得!”不停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她试图去夹面前的鸡肉丸子,丸子却像会游泳似的,一碰到她的筷子就蹦开了。
“可不是,我爸才五十五,我真没想到他能……”还没说完,小英在桌底下踩了他一脚,原来孙德清带东东看完红薯回来了,他赶紧闭上了嘴。
“不用避着我,现在我又听……听不见。”被知晓了秘密的孙德清有点丧气,衰老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卡在他喉咙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05
“去配助听器吧!”医生的话如一纸宣判,彻底否定了孙德清关于耳屎太多影响听力的说法。他坐在医院的金属靠椅上,板着脸不说话。
在耳朵上挂个机器?那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自己是个聋子吗?村里比他老的人多了去了,也没听说谁戴助听器了!就说那亚根,比他还大五岁呢,隔着老远,就能听出哪只鸡得了白痢。他这要是在耳朵上挂个机器,不得被那帮老哥笑掉大牙?
孙志刚蹲下来,抚着孙德清的膝盖,像哄孩子一样哄他:“戴助听器就像我戴眼镜,很正常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现在的助听器都可小了,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见。”怕他听不清,志刚又把这段话写在手机里给他看。
孙德清还是不说话。
志刚于是从医院外面的医疗器材店里拿了张助听器的宣传手册,一个个翻给他看:“啊,这个不错啊,您看多小,这后面的机器看上去就是根细绳子,挂在耳朵后面肯定看不见。这个也可以考虑,透明色的不显眼。还有这个……”
这孩子一直在旁边叨叨叨,孙德清看着他出神,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的日子好像还在眼前,现在却已经是一个娶了老婆生了娃的大人了,自己能不老嘛!
再说,他经常要带着孙子去散步,如果又发生车子按喇叭听不见的情况,也不安全。
唉,也许,他应该尝试下这个叫助听器的东西哩!
06
孙德清扛着锄头走在前面,亚根挑着粪水桶跟在后面,故意压低声音轻轻地喊了一声:“德清!”
话音没落,孙德清转身:“浇肥去?”
亚根放下粪水桶,快走几步,抻着脖子往他耳后看:“在哪呢?在哪呢?”
又是个对助听器好奇的!他们总是问些差不多的问题:
“戴上这个和不戴听到的声音是不是不一样?”
“晚上睡觉戴不戴?”
“这东西这么小,用的是电池?电池装在哪儿呢?”
“真是个好东西,就是有点贵吧?”
……
等回答完这些问题,孙德清总会不厌其烦地为自己再辩解一番:“如果我不想听家里的老婆子唠叨,我就把这东西摘下来,如果我想听大孙子说笑话,就把这个东西戴上。侬说这日子是不是跟神仙一个样?”
然后两个人哈哈大笑,话题顺利地从助听器跳到了各自的老婆子,又从各自的老婆子跳到了田地里的活儿,终于是痛痛快快地聊了一场。
这时,一阵风起,几日不见更显金黄的水稻们纷纷弯了腰,沉甸甸的稻穗互相碰撞着,发出“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孙德清抬起头,侧耳倾听,再一次沉浸在这一片美妙的乐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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