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一会飘一阵零散的雪,脆弱的雪粒飘到地上就化成了暗色的水,消失了。
她围着一条厚厚的白围巾,手缩在膨松的浅蓝色羽绒服里,肥大的黑色冬裤盖在洁白的运动鞋鞋面上,脚边放着一个黑色背包。
她抬头看着车站的入口,留长的头发垂落在脸颊两侧,脑袋后面的马尾藏在围巾里。她的眼睛泛着晶莹的水汽,每次呼吸,鼻尖也会飘出一团白色的雾气。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不时地拿出来,小小的手中手机显得大而厚重,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一手捧着手机一手伸出一根指头滑动屏幕,打开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还有微信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划过,她的眉头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舒展,站台外面人来人往,她站在人群中间,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出口的方向,不时跺跺脚。
到点了以后,她明显按捺不住自己了,她开始踱步,她开始原地蹦跶,她的嘴角渐渐翘上眼睛末梢,眼角也弯成弧形。
她再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微信消息蹦出了一个红点,然后她向出口张望。
那个人一身轻便,出现在出口处,低头用左手划拉着手机。
她一眼就看到他,熟悉的角度,熟悉的低头侧颜,熟悉的步伐,是在她脑海里回旋无数遍的形象,每天,每夜。
她拽着地下书包带子的手松开了,然后她开始跑起来,用不算长的腿,支撑起整个由于穿得多而显得像球一样的身体。
她像兔子一样径直奔到那个人的面前,然后在千万人步履匆匆经过的车站门口,跳起来环住那人的脖子,把头埋进他的胸口,深深地埋进去,整个人都陷进去。
她觉得世界都静止了。她想要做的事情,想要见的人,都在此刻一个飘着小雪的暗沉天气里,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被她紧紧抱住的男生,抬起右手来,在空中凝滞了片刻,又放下了。他用左手隔着羽绒服和毛衣轻轻拨开她瘦小的身体。
她感觉到抵抗的力量,仿佛不敢相信般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滚出由于激动和幸福充盈残留下来的泪花。
她注意到自己的眼泪把他胸前的外套打湿了一小片,于是通红了脸,赶紧擦掉脸颊上一串晶莹的泪水,朝他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然后她跑回原来的地方捡起自己的背包背在肩上,然后再跑回来。
他和她,在阴冷的飘着小雪的街头走起来了。
他几次想要说话又把话咽回去,她蹦蹦跶跶地跟在他身旁,用快乐的眼珠盯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天上阴沉沉的云。
然后他终于开口了。
“我认识了一个姑娘。”
她脚步突然虚浮起来,但是快活眼珠的神采仍然没有减退,她好奇地偏头望着他的侧脸。
“她...”他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是凝视着前方的虚空,“她是我老家的。我回来处理点事情。”
然后就回去了。
再也不回来了。
她瞬间听懂他话中的话。
她脑海中曾无数次想起过这样的情景,但没想到来得却是那么快。
她和他明明已经是不在一起了,明明已经知道了这是最后一面,作为普通朋友的见面。
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好像脑海里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人,杂乱的思绪四处左冲右突地涌现,无数人影,熟悉的,渴望的,掠过又消失,她的眼前,只剩下一张清晰的脸。
他累了,所以走了。她从没想过什么是累,她不怕累,怕的是一个人。
但是他现在短暂的回来了,带着一个瞬间抽取她全身能量和活力的消息。
她整个身体周围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安静气氛。
他不禁偏头看她,他看到她的侧脸,突然想起往日种种,胸口像被谁打过一拳一样地焖痛。
一年了,她还是像之前那样无法放手吗,还像之前那样爱我无法自拔吗。其实他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她窜上来抱住他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他的心腔又开始激烈地颤动了。
她的呼吸也一瞬间紊乱,但是还是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那太好了。”她说。
两个人静静地,没再说话。
然后在十字路口,她突然亢奋起来,牵起他的手又放下来,跳起来吻他的脸,又突然转圈,停下来的时候像兔子一样冲向前方。
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中央。
他还没来得反应,刺耳的刹车声,杂乱的人声就混杂在一起,汹涌地灌进他的脑海。
重物落地的嘭咚声,鲜血在湿润的地面上绽放开来。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鲜血的刺鼻味道飘了出来,带来一大段关于她的回忆。
她缠着他听歌,给她讲故事,在他喝酒的时候怒气冲冲,撅起嘴来的时候眼睛不看他,她太容易生气,这件事,那件事,纠缠在一起地责问他,搅得他整日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
他一直在想着她的眼睛,她鼓鼓的脸蛋,柔软的嘴唇的触感。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到了。
人群聚集起来,然后他才想起来应该要打120的。
浅蓝色的羽绒服和飘散的白色围巾,是他不敢看的血淋淋的景象。
雪停的时候,他还坐在医院的外面,他觉得再在医院内部待一会,他会窒息而死。
联系不到她的家人。
她的手机通讯录里有一个经常联系的号码,接通是一个自称是她的心理主治医生的人。
她的诊断报告书还在书包里,创伤后应激障碍,精神科治疗,已经进行了六个月的疗程。今天,是她请假没有去见心理医生的一天。
她却没有跟他提过哪怕一丁点她得病的消息。
如果在那个时候,他能紧紧地抱住她,就算是拉住她,就好了。
他坐在医院外面的水泥地上,作为一个不相关的人,绞痛地哀悼着死去的魂灵。
精神科主治医师赶到医院的时候告诉他,她已经没有家人了。
PTSD心理障碍,你觉得会没有原因吗?看到他惊讶的表情,精神科医生眼中似乎闪动这样的意思,没有再多说,精神科医生雷厉风行地进去和遗体处理流程的负责人交谈起来。
他站在医院门口的墙外,感觉自己像漂浮在迷雾之中,在那片迷阵里,她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口,而他把她轻轻地推开。
手机的微信传来消息,“那件事我想了很久,我决定把我的后半生交给你了。”是老家的那个姑娘,在她刚刚魂归天外的这个时间段。
他站在墙外,一直站在墙外,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慢慢蹲了下去。
精神科医生再出来的时候,蹲在了崩溃至极的他的面前,“小伙子,需不需要聊聊?”
他抬起头,听医生在讲话。原来她早就签署了遗体捐赠科学研究的协议书,早在一年前。
他慢慢地站起来,说自己要回去了。
他没有接过精神科医生递过来的名片。
他过马路的时候左右看,在手机APP上耐心地定下了返程的车票,他哼起歌来。
他觉得自己可以做得很好。
他可以带着她的份活得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傻逼都要精彩,从她把头埋在他胸口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了。
灵魂的低语。
而现在,她正走在他的左手边,还是穿着淡蓝色的羽绒服,戴着的白色围巾在空中飘舞。说他应该回家,去举行和那个善良姑娘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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