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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杜甫痛哭的样子,我也心痛。
天宝十四载(755年),杜甫好不容易混到一个小官,想回到陕西家里看看家人,却不期然听到家中妻子痛哭,磕磕绊绊进门一看,自己瘦弱的小儿子静静地躺在那里,饿死了。杜甫宛如心头剜肉,痛不自胜,写诗道:
“……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
然而,他也只能一边流泪一边写诗了。除此之外,对于如何改善家里老小的生活,他并无实际的办法。
一千多年后,在上海,现代诗坛著名诗人朱湘未满周岁的儿子,因为穷困,没有奶吃,哭了七天后,也活活饿死。朱湘曾在《摇篮歌》里写:
“春天的花香真正醉人,
一阵阵温风拂上人身,
你瞧日光它移的多慢,
你听蜜蜂在窗子外哼:
睡呀,宝宝,
蜜蜂飞的真轻。”
这么一个清纯童趣、温暖如春的诗意世界,它只在爸爸朱湘的脑海里,但他儿子却从来没有进去玩过……
杜甫、朱湘都是诗人,而且才高八斗,其诗在文学成就上,都能前承古人、后创新格,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他们忧国忧民,感怀时艰,然而都怀才不遇,一生穷困,潦倒不堪,为吃一口饭而颠沛流离,风雨奔波。
他们俩,一个困于路上,颠簸十日都没好好吃东西,耒阳县令闻听后给他送了不少牛肉好酒,杜甫大饿之际,敞开肚皮,暴饮暴食,最后撑死;一个问人借来一点钱,买了一张船票,在船开出之后,一边饮酒,一边吟诗,吟诵完毕,投江自尽,留下孤儿寡母于穷困中苦苦挣扎。
这两人,死亡原因同样:落魄至死。
2
他们都是一代文宿,何以如此落魄?原因有三。
第一,他们虽都有才,却皆以自己的标准和尺度来裁量外人与社会,凡有不合之处,必有苛责,事情永远是外人的错,社会的错。
如此行事,那就只能让自己的圈子越来越小,伸展的空间越来越窄。
杜甫有个世交叫严武,此人任成都尹,文韬武略,一代帅才。严武对杜甫一向照拂有加,杜甫草堂就是严武帮忙建的。杜甫的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等职就是经他举荐而当上的。然而,他对严武做的一些事情看不惯,写诗讥讽,更兼醉后无礼,惹翻严武,严武竟要杀他,幸亏严母挽救,方才拦下。严武死后,杜甫才更加认识到了严武的好,写下《哭严仆射归榇》以哀悼。这种滋味,难以言说,恰如唐朝钱起所写“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严武死后,杜甫更是连个可以投奔的朋友都没有了,愈加潦倒。
而朱湘呢?留学归国后,被推荐到安徽大学任英文系主任,月薪三百元。这在当时,也是非常不错的薪水了,也算被重用了。然而,他却仅仅因为校方把英文文学系改为英文学系而愤然离去,并大骂:教师出卖智力,小工子出卖力气,妓女出卖肉体,其实都是一回事:出卖自己!朱湘所说,确是现实。然而,他忽略了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一个污浊的环境里,人大概应该先求生存,再图徐徐改造。如此决然,留给自己和家庭的,是此后不断的贫穷与灾难!
无论自己能不能改变,凡是拂了自己意的事情,一律不合作,一律彻底决裂。这样的态度,究竟能在什么样的理想国里才能生存呢?
第二,过于倚重文学情怀,以文学情怀为人处世,使得他们在现实谋生中,屡屡碰壁。
文学里面有思想,有意境,有情怀。然而这些,都是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的高端需求,而高端需求满足的前提,是先满足自己的基本存活需求。他们一心扑到文学殿堂中,这本身没错,但问题是他们有意无意忽略了现实生计的重要性。
在他们一生中,他们在诗歌里情怀满满,意气风发,或者为人发声,讽时喻世;但到了现实中,他们往往被动应付,左支右绌,甚至东奔西走,颠沛流离,陷于如果没有朋友愿意照顾、借钱,便难免困顿无着的尴尬境地。这对于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的很多诗人来说,往往是一件很不妙的事情。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讲大风破茅屋,顽童抢茅草,屋中冰冷,床头漏雨,却无可奈何。那怎么解决?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句千古名句,写出他由自己的茅屋之破而想到天下人受苦,从而忧国忧民的情怀。在幻想中,大房子高高耸起,大庇天下寒士。然而,无论对人对己,这种情怀都无法让人存活。
他的很多诗作,感怀深沉,无论在文学还是史料方面,都具有相当大的价值。但是,一个诗人的生活底色,是不应该这样颠沛流离,失魂落魄的。对于个人来说,如果家里孩子都会饿死,如果自己都吃不饱,那么首要任务,是应该努力先让自己家庭的悲惨生活好转起来。
杜甫身如浮萍之时,确实很多时候不由自主,但其自己性格底色中不务实的一面,却也不能不说是重要原因。一个诗人如果情怀为主,不会迂回,拒不务实,那么在生活中得到的,往往是碎了一地的情怀。想象有益于作品,却无益于解决实际问题。
再看朱湘的诗歌,意境纯美自然,独树一帜。都说言为心声,朱湘诗歌里的不少意象,或秀丽清雅,或如梦如幻,显示了他心中对那种美好生活的向往。可惜,他心中所想和现实所做是割裂的。
写出如此纯美诗歌的朱湘,耻于谈钱。那一点点糊口的稿费来了,他自己都不屑于去领,因为觉得不光彩,往往要让别人帮他去拿。
所谓“生无媚骨”,不受“嗟来之食”,却并不意味着一定要看低物质,对金钱无感,过纯诗歌生活啊。这样做的后果,是这个极为清高自尊的诗人,一度住在黑暗狭小的码头饭店里,低声下气地问人借钱度日。那种日子,想想都觉心痛难忍。
第三,做事一根筋,不知进退转弯,直捣黄龙,往往导致最后进退失据,没有翻转余地。
杜甫做官,是一直在一个假象里做的,这个假象就是他默认为当下的环境是一个理想官场。唐肃宗让他做了个左拾遗,他便要一意“致君尧舜上”,说话直露,用自己的标准来套那个并不是“尧舜”的唐肃宗的标准。
在宰相房琯家中琴师受贿这个事情上,他没看到事情的背后逻辑——肃宗本不喜欢房琯的立场,他却直挺挺地往肃宗枪口上撞。政治,从来是一个兼顾多方利益平衡的过程,你只顾圣贤之策,不讲迂回战略,直捣黄龙,如何能混得下去?
要不是另一个宰相张镐替他说了个情,杜甫恐怕早已身首异处了。可杜甫还不吸取教训,上书皇帝说,我做的没错。唐肃宗忍无可忍,赶紧把他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你就去基层给我做一些琐碎事情去吧,眼不见为净!
杜甫情怀人人都赞,杜甫的生活,你愿意过吗?
而朱湘,在劳伦斯大学留学期间,有次教授读一篇文章,里面有把中国人比作猴子的句子,朱湘立马拂袖离去,转入芝加哥大学。1929年,在芝加哥大学留学期间,因教授怀疑他借书未还,人品有问题,再加上班上一美女不愿与他同桌,他又愤然离学。
家国的尊严和个人的尊严高于一切,这个看似没什么问题。但在现实中,获取这些尊严的途径,除了愤然离开,是否还有其它方式?忍辱负重,积蓄力量,十年磨剑,一朝爆发,赢得尊重,是不是更务实一点?
勾践如若不能忍辱,不仅不会看到夫差的覆灭,而且自己也早就被灭了。
为了获得前进的空间,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先退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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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和朱湘太像,两人一生蹭蹬,心中只进不退,现实中却退无可退,悲惨收场。我们后人,当然不能想当然地指手画脚,脱离当时的时代背景,直接给他们指出一条路,说,喏,这样走,就不那么苦了。这样既是对当时时代背景的无视,也是对他们本身个性的不了解,更是对客观社会现实缺乏起码尊重。
但我还是想说一些教训。
第一,善待这副皮囊。
无论是杜甫还是朱湘,无论是暴饮暴食致死还是蹈江而死,无论是他们俩的非正常死亡和还是平日对物质生活的态度,他们都对自己不够善待。
一个美丽的灵魂,永远要驻扎在一个更强健的身体里。皮囊不存,魂留何方?
最后的赢家,总是时间与生活。挺过去,就是一切。对自己身体照拂不周的人,无论诗与远方,都难以行至自己本来想要达到的那个更远的地方。
第二,任何时候,我们所处的环境都不是理想状态,所以我们的为人处世,必然也要有所调整。
既然改变不了环境,那就改变自己。等自己有所壮大,我们就可以更好地施加影响于环境。这才应该是环境与个人之间应有的良性互动关系。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那么,能否把遇知音、致尧舜暂先一放,把理想埋在心底,在现实当中且歌且行,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个环境因为你的努力就更理想一点了呢?
先好好地活着,然后,再去“整顿乾坤”!
第三,每个人的能力有限,但尽最大的力让自己的家庭更加富足,其重要性往往不亚于对社会问题的拷问。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不稳,必至影响社会。
达,然后再兼济天下。跳过自己的家庭建设,来慨叹家国之事,寻求文学美境,有失平衡。
正如一位叫做“大司马大将军”的知乎网友评杜甫时说:“才华可以不以变现为目标,却必须要具有变现的能力。不能变现的才华,越伟大,越可惜。与其垂垂老矣无奈地看淡世界,何如衣食无忧儿孙膝下时的安然平静。”
把家顾好,那么你对社会的贡献也已经不小了。哪怕你不会写诗。
能进入象牙塔,无疑是一件快乐事;但能随时出入之,进退自如,难道不是一种更高的境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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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应该怎么样”;而是应该自己立住脚跟后,再慢慢把它逐渐靠近你想要的那个样。
很多时候,妥协比决裂更强大。
从某种程度上,杜甫的眼泪,也许朱湘更能体会;杜甫的悲伤,也许朱湘更有同感。
到情不能禁,无可奈何,走投无路之际,朱湘于是就走了。
千年岁月里,不同的两个诗人,唱的竟然是同一首歌,一首个性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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