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不管在哪都是一般。
天色初时若青瓷,随即转白,骤然间染成血红,接着变作橘色,由寒冷到温暖,最后在西方隐去身形。
黑暗复旦,旦明骤暗。皇城的人理所应当地享受着阳光带来的恩惠,正常地作息,心境亦晴明。
但并非所有人都享受这种晒太阳的感觉。皇城御门外,就常设阳刑,犯人们受绳缚押解到广场中央,被烈日晒得皮开肉绽、神智不清。
尤其是在一尺见方的地牢中,永久拘禁的刑犯最是忌惮太阳,看着一线光透过窗子,接着光线挪移,直到消失不见,于是又是一天过去。
世间有多少这样的牢房呢?
龙之剑坐在地上,看着狱窗,纹丝不动,他看着太阳东升西落,已有七天七夜。
阳光在他身上没有造成一丝损害,他不像无期刑犯一样咀嚼孤独、忧伤时间的流逝。光透过窗子,他就伸出手烤太阳。
他这双手,是无与伦比的手。这双手曾斩杀过无数中原剑客,如今他已不再是剑鬼,但并非说他已封剑,而是他的剑已然出神入化。
自打江城一役,龙之剑好像变了个人,他暴虐的性格大为收敛,也不再以斩杀剑客为乐趣,纯粹点到为止的比试也能令他兴奋。
这天他背靠牢房的铁栅栏,栅栏冰冷,而窗外的阳光暖人,弄得他像只猫一样慵懒。
这时房间门开,一个神情困顿、头发散乱的疯女人被关进他的房间。龙之剑睁眼、又闭眼。
与他无关的事情,他早已不在乎。
什么与他有关呢?除了武,就是酒水和美好的事物,他喜欢赏花赏雪,也曾为了看月下飞雪到过雪花城顶。
女人大多数算不上美好的事物,尤其是麻烦的女人,那个疯女人穿着道士的衣服,整日唉声叹气令龙之剑十分厌烦。
有次,疯女人梦中呓语,声音扰人,龙之剑猛然起身,掌做剑刃对着她的头颅比划两下,接着倒地再睡。
整整三天,他们都没说一句话。
龙之剑胃口不论在哪都很好,就算要杀头,他也照样平静如常,大概也正因此他在剑道上才会突飞猛进。
他那两柄刀被人没收了,那可是好刀,也因此平日里为了推演剑法他只能用两手做刀,谁想,他的领悟又因此更深了。
龙之剑双手作剑凭空乱舞,在邋遢的女道士看来也是个疯子,两个人互相觉得对方是疯子,于是更没办法说话了。
疯女人越来越消瘦,狱卒送给她的饭常常被她打翻掉,有时整整一天她连水都不喝。这样一来她的脸越发苍白,神情也越发萧索。
有一天,疯女人仰头倒在了牢房里,而龙之剑正在晒太阳。
他知道倘再这样下去,这个疯女人就会饿死、渴死。他大猫一样跳到了疯女人身边,一只手撬开她一张嘴,她的牙齿倒很洁白。
他往她嘴里灌水、喂东西。疯女人忽而醒转,见一个一头乱发、胡髯如狮的男人在捏着她的嘴,猛然用脚一踹,这一脚便带了内力,一边道:“你做什么!”
谁知,龙之剑忽而握住她的脚,将她整个人在空中抡满一个月弧,接着将她稳稳放下。
“原来,你不是疯子。”龙之剑摸摸胡子。
“可我觉得你却是。”惊魂未定的女人道。龙之剑只得摇摇头。
她整了整衣衫,将一盏水平平倒在手上,接着打点一番脸和头发,倚在龙之剑对面的墙上。
有个聊天的伙伴自然很不错,龙之剑道:“小丫头长得倒也周正。”
“可是,”他续道,“一个道士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莫非你靠方术骗了人家什么财物?”
女道士垂头丧气,道:“我早该将这身道士衣服脱去,否则五台山的名誉都要给我败尽了…”
龙之剑向来一个人浪迹天涯,并不理解天汉师门、师徒间的微妙情感,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束缚。于是他道:“你愿意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考虑其他之外的东西作甚?”
女道士淡淡道:“正因为考虑了,所以才不愿意。”
出家人讲话自有一番淡淡的禅味在其中,龙之剑感受到了,但他却觉得做作、恶心,于是又道:“怎么你们这些道士都是这副凡丝斩尽的态度呢?莫非真的像和尚般斩尽了头发么?”
女道士道:“不要在我面前提和尚,我现在很讨厌和尚。”
龙之剑微微一笑,道:“和尚、和尚、和尚···”
可惜女道士拂尘没在手中,否则就要拂尘作剑削去他嘴唇。她当然是王玉姑娘。
红豆年被掳走次日,王玉一觉醒来,十分舒畅,这是美好的一天,于是她想在清晨找红豆年一起散步。
可红豆年却丢下她跑了。这个负心的男人。
可她转念想想,红豆年好像也的确未曾许诺过她什么,所以她一天的好心情就全消失了。
她去找三只老鼠,想通过他们找到红豆年,可三只老鼠的卧房也是空的。
作为一个女人,虽然她是道士,可她还是往最坏处想。王玉想,红豆年定是为了摆脱她而叫上三只老鼠连夜跑了。她流泪,伤心了许久,接着便起身去找红豆年。
如今她能想到的朋友只有尚在皇城的小和尚神照,神照在御臣朱之臻的空中阁楼里讲经,于是她下决心先找到神照。
女道士虽对感情炽热忠诚,但待人却高傲、咄咄逼人。她两句不和顶撞了朱之臻府邸的卫士,甚至拿起拂尘将其中一位的铁枪斩断了,其后便被围起的家丁抓捕,审判,送入府邸地下的大牢。
这都要怪神照,而她被抓进大牢一事神照好像还不知道,这更令她气愤了。
再也见不到红豆年,也许她还会被认出是五台山的道士,她虽与师父断绝关系,却绝不能因此侮辱了师父。
王玉见龙之剑嬉笑若大猫,便讽刺道:“想必阁下是光天化日抢了民女才会被抓进大牢。”
龙之剑朝她道:“毕竟是个女人。”
王玉怒道:“你说什么!”
龙之剑道:“某些妇人擅长把一切都往脐下三寸上靠,然后添油加醋,自己则好不愉悦,这般自私、不知羞耻的妇人,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
王玉怒极,可听到龙之剑那最后一句话,忽而像泄了气的球,抽抽嗒嗒流起泪来。
龙之剑惊道:“你做什么?”
“你欺侮人!”王玉道。
龙之剑摸摸脑袋:“在下没在说你,倘有冒犯,是我的不是。只不过是听到姑娘侮辱和尚,心下不畅,便一吐而快了。饶恕在下罢。”
王玉道:“我认识的和尚无情无义。”
龙之剑道:“我有个做小和尚的朋友,偏偏有情有义。”
王玉道:“先生倒幸运。”
龙之剑道:“的确。想不到,那样偏僻的寒关,竟也会生出小佛。”
王玉呆呆道:“先生可是在说寒山寺?”
龙之剑点点头:“在下于江城曾有幸饱览佛门风光,心下向往,便拜访过一趟寒山寺,请教了一番功夫,结交了不少朋友。”
王玉斟酌着他的每一个字,良久,忽然抬起头朝他道:“你是龙之剑!”
龙之剑呆了一下,“姑娘是?”
王玉笑道:“原来你口中称道的和尚,跟我说的,竟是同一位。”
龙之剑不明所以,淡淡道:“姑娘,你我并不相识,若此刻突然想拉拢在下,我只会以为你是一个要来杀我的刺客。”
王玉大笑道:“不愧是龙先生。”
龙之剑冷冷道:“言重了。”
他两手若剑,风欲停,杀气将出,他的确将王玉误认成了杀手。
而王玉则心无城府,她丝毫不觉得龙之剑要伤害她。
龙之剑掌已出···
这时王玉道:“神照小和尚人虽不错,但太过木讷。”
这时她看到龙之剑的手骤然停在她头顶,“怎么,龙先生,我这头冠上莫非有什么东西么?”
龙之剑极度惭愧,道:“没、没有。”
他们的谈话终于畅快无阻,王玉十分开心,她的开心感染到了龙之剑,以至于龙之剑这样性格古怪的剑客也露出微笑。
他们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囚犯的事实。
“玉姑娘是说,小和尚为了在下,千里迢迢从寒关赶来?”龙之剑动容道。
王玉道:“不错。”
龙之剑道:“他一个人,没有些伙伴,只是在路上碰巧碰上你们几个?”
王玉道:“不错。”
龙之剑长叹一声:“义僧是也!”
义僧神照,为了朋友,出寒关,过废都,直抵皇城,丝毫不惧此间风雨,所以连龙之剑都佩服他,因而,两人成为一生至交。
王玉道:“可是龙先生到底碰上了什么事?为何会到了这里呢?”
龙之剑道:“十分简单,我在御门前拔了刀。”
王玉惊道:“你为何要在天子门前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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