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 心
一
夏日的黄昏,我从深蓝大道斑马线穿过,走向对面的游斯瑜伽馆,沥青路面被炙烤了一天后散发着燥闷的热气,绿化带的乔木刚刚被洒水车淋过,一滴滴水珠滚动在沾满尘土的叶边上,摇摇欲坠。
走进瑜伽馆,一阵冷空气扑面迎来,肺部跟着呼吸一下子变得清凉。两周前在河西四桥头下发生一起抛尸案,死者为女性,36岁,外地人,凶手作案手法干净利落,现场和尸检目前都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死者在本地一家石材公司会计,单身一人,平时性格孤僻,缺乏社交,只有一个远房的表妹,在瑜伽馆当辅助教练。
我跟这位表妹是第三次见面,做完例常的笔录后,我旁敲侧击想了解下死者的更多消息,结果一无所获。表妹跟我说,她跟死者表姐来C市只见过一次面,见面的时候表姐提了一袋富士的苹果,饭都没吃就匆匆忙忙走了。和表姐见面的次数比我还少。
我前脚才走出瑜伽馆的玻璃旋转门,上头的电话就响了。
我是沈飞,今年36岁。21岁从省会的公安干警学校毕业后分到C市昭潭街道派出所,一干就是10年。5年前在破获一起连环飞车抢劫案中被领导认为表现出色,抽调到刑侦支队,现在任副队长。
“喂,沈队,15分钟前有居民在老纺织厂的废旧仓库前发现一部黑色雅阁轿车,车内有一具中年男尸,法检现场组正在过来的路上.....”
我去,把手机丢在扶手箱上,我狠狠地捶了下方向盘。这个月真是他妈的多事之秋啊,原本两年前就答应了老婆年休去泰国的计划又彻底无望了。
二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已经从车子里面移出来,周边已经围聚了不少人。郭局在车窗玻璃按键处弯着身子晃头晃脑地看什么,一包金三角包装的槟榔从牛仔裤侧边口袋露出了半截。我从郭局裤袋里顺手扯出槟榔袋,往口里嚼了一口。
“有什么发现没?”
“目前初步可以断定,凶手是从车子外面破坏车门锁进入车内行凶的。”郭局转过身闷着声说到。
郭局,并不是我们局的局长,但他正义感爆棚的五官,嫉恶如仇的眼神,和每次案情分析时的慷慨激昂,让我们深深地预感到,这是我们未来的局长。
法医的初步报告还要2个小时才能出来,我和郭局在顺江餐馆点了份快炒,吃完后,在旁边的露露小卖部买了一包芙蓉王,走进了对面的晚妆酒吧。
我点了两杯喜力冰镇啤酒,吧台小乔端酒过来的时候,郭局轻轻吹起了口哨。小乔,我们认识也好几年了。按这种地方上班的标准来说,小乔真是个好姑娘,因为她从不端杯,她说小的时候心脏做过手术,不能喝酒。郭局一直不相信,几次扬言要把小乔喝醉放倒,最后每次倒的都是郭局自己。
“你头角和脸上怎么了,被谁打成这个鬼样子,还在这里上班?” 。我一眼就看出小乔的脸上受了伤,虽然不是特别严重,但下手也不轻。”
“没什么事,这种地方,你知道的,经常有顾客喝了酒发酒疯,昨晚有位客人喝了酒犯贱,我当时脾气也暴,打了起来,当然,最后我打输了”。小乔说得倒是轻巧。
“以后小心点,没什么本事,就别逞英雄,下次记得,有哥在”。郭局一脸的怜香惜玉,柔声说道。
“今晚,怎么鹏叔还没过来”,我低头看了看手表,今天是星期六。
鹏叔是晚妆的常客,每个周末晚上8点准时,都会一个人来店里喝两杯。鹏叔50岁出头,以前在野战部队当过兵,学过汽车驾驶,退伍后开了一家汽修厂,精修各类日系车。二十多年来下来,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鹏叔脾气和善,性格直接,经常请我和郭局喝酒,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说来也奇怪,认识鹏叔后,我那台二手破尼桑就老出毛病,有时一个月要去好几回。鹏叔每次都只收点成本费,我也懒得计较。
“鹏叔半个小时前来打了个转就走了,好像是接了个家里的电话”。小乔皱了皱眉头回忆道。
三
两个小时后,我们回到案发现场。法医初步鉴定结果已经出来。法医奥利多揭开盖在尸体上的塑料裹尸布:“这老兄死得还挺复杂.....左肋下、左肩和左侧腮腺与颈动脉交界处有明显的打击伤。刀伤有四十五处,四十四处是划砍伤,还有一处戳刺地方贯通伤”。
郭局俯下身子自己检查尸体:“先挨得打?”
奥利多:对,你看靠近右侧斜方肌位置的伤口。伤口覆盖的下表皮的软组织损伤,伤口内侧出血情况也符合打击伤的创伤分布,说明从顺序上,打击伤在前。
我检查了下死者胸部伤口,没有说话。
“说说作案的手法吧”。我抽出一根芙蓉王点上,旁边的协助法医李欢欢用手捂住了鼻子。
“你不是怀孕了吗,还凑上来干什么”。我掐掉了烟头,对着李欢欢说。
奥利多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案子的事我不懂,但如果涉黑斗殴或者仇杀的话,这也太复杂了点。死者先遭受了至少三处打击,打击力度很重,但并未造成严重的伤害后果。刀伤中,四十四处划伤都不是致命的,从足踝到膝窝到腹股沟.....一直到颈右侧斜方肌,刀伤遍布整个身体,其中11处,致静脉破损,四处筋腱割裂,但却避开了所有的动脉和脏器。当然,即便如此,开的口子实在太多了,失血情况还是很严重的,死者在死亡前至少失去了体内四分之一的血液。”
郭局一边观察伤口,一边问:“也就是说有人先打了他,再用刀戏耍一样在他身上左划又划,最后再。。。。?“
”最后致命一刀的手法完全不同“?”我望向奥力多。
“是的,最后致命一刀,是从左胸刺入,凶器贯穿了肺叶、心包和左心室,割裂了左脉动、静脉、降主动脉,肺主动脉,可以说是无可救药的一刀。前面划伤的手法来看凶手平时习惯用左手,而从最后一刀插入的伤口角度来看,应该是用的右手。”奥力多用解剖刀指了指死者胸前的伤口。“从创伤入口来看,凶器是一把宽约4厘米,左右对称,中脊高,两侧逐渐变薄的利器”。
“这最后一刀不符合逻辑,左手与右手的矛盾也很明显,我觉得应该是两个不同的凶手所为,前者划伤了死者,但并不想要他命,后者碰巧撞到了受伤的死者,出于某种作案动机,补了致命一刀”。我吐出口里的槟榔渣,缓缓地说道。
“会不会是凶手先用左手划伤了死者,然后再用右手补最后一刀”。李欢欢提出了她的想法
“如果你是凶手,你会那么无聊吗”。我瞅了李欢欢一眼,转身走开。
四
两个星期前的河边抛尸案还毫无头绪,现在又冒出这么一个案子,死者为两名不同的凶手所为。根据洛卡尔物质交换定律,当作案人与一个场所或另一个人发生接触之后,离开时将会在现场或被接触人身上遗留下自身上的某些物质,并且也会从现场或是被接触人身上带走某些物质。现场没有采集到指纹,采集到的证据是地面上的一双脚印,根据测量,尺码为40码,从脚印花纹来判断是运动鞋,其他未知。
晚上11点,我再次回到作案现场,围着这台黑色的雅阁汽车里里外外转了几圈后才离开,离开的时候手心里面有一截深蓝色的小金属条。收了工,路过晚妆的时候我进去了趟,监控摄像头显示死者昨晚是从晚妆酒吧出来的。我将手机里面的死者照片递给了小乔,“这个人,昨晚有印象吗?”
啊,小乔惊呼一声,“怎么可能。”
“怎么了?”
“死的这个人就是昨晚喝醉酒跟我发生争吵的人,他怎么会突然死了”。小乔惊魂未定的表情望着我,她应该不知道这个男人走出酒吧后发生了什么。干了十几年刑警,什么表情是真实的,什么表情是伪装的,我心里有数。
离开晚妆,外面下了点小雨,空气中有股湿热的味道。我走进尼桑,点燃引擎,空调竟然不制冷了。这种天气,该死的。明天肯定没时间弄,我打电话给鹏叔,鹏叔店里竟然还没关门,叫我直接过去。
店里的小工都收工了,鹏叔自己拿起扳手、螺丝刀修了起来,不到一个小时就好了。“空调压缩机电容坏了,我换了一个”。鹏叔笑着对我说,接了我递过来的烟。
“最近案子多吧?”
“是啊,昨晚又是一起命案,一个男的喝了酒从小乔那酒吧里面出来后被人捅死了。
“被人捅死了?”鹏叔显得很惊讶。
“是啊,死了”,我奇怪这鹏叔的反映。“时间不早了,嫂子都休息了吧,我就不打扰了,改天请鹏叔喝酒”。我付了钱,发动汽车,离开了汽修厂,从车内的后视镜里面,我看到鹏叔左手提着工具箱走向了屋内。
五
根据我从现场带回来的那一节蓝色金属条,确定为鞋带的金属头。我们从C市22类品牌运动鞋350家门店开始筛查,最后筛选出40码蓝色金属头鞋带的运动鞋为三款,阿迪、美津浓、特步。我的直觉告诉就是特步,这是特步的新款,我们从特步半年的购买销售记录和店面监控视频中进行了三天三夜的筛选,其中一个犯罪嫌疑人很快就锁定。高强,35岁,三个月前才刑满释放,一个月前在韶山路的门店购买了一双特步运动鞋。犯罪嫌疑人被抓捕的时候正在一间地下室网吧玩“吃鸡”的游戏。我们一来,他就知道自己的事犯了。根据高强的交待,他从监狱出来后,手头比较紧,以前的那些朋友都散了,要么躲着他,要么装作比他还可怜。那天他从五金杂货店买了一把刀,一人在纺织厂那块游荡,正好看见一台黑色的车子开着灯光打着双闪,他好奇地跑过去一看,结果吓了一大跳,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伏在方向盘上面,一动不动,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一个黑色皮包,他准备拿起包就走人,突然胳膊被一只手死死给抓住,那人竟然还是活的,他想都没想就拿起刀对着那人胸口一插,然后慌慌张张地拿着包跑了。那把刀被他丢在了三十里外的木鱼湖中。
高强归案一个星期后,另一个凶手的锁定却没有任何进展。初步的描写结论为:中年男子,平时习惯左手乏发力,受过专业训练,熟悉车辆解锁。
周六的晚上,我在晚妆喝果酒,脑袋里面每天飞旋着各种案件的碎片,我觉得有那么一刻,我的脑袋会突然爆炸,然后生成一朵蘑菇云。这种酸酸甜甜带点酒精的饮料比较符合我的口味,对面的鹏叔正痴痴地望着小乔的背影。我点了一根烟,注视着鹏叔这个老男人,陷入了思索。中年男人、习惯左手、熟悉汽车……不对,问题是完全没有任何的作案动机啊。
鹏叔可能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我以前也有一个女儿,现在如果还在,应该和小乔年龄差不多”。鹏叔停顿了下,就再也没有说话。我给鹏叔倒上了酒,碰了下酒杯。告别的时候鹏叔盯着我的眼睛问:明天上午你几点在单位?
“单位?我一般9点前会到办公室”
“好的,明天我到你单位找你有事。”鹏叔说完后就离开了,走出门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小乔一眼。小乔正低头翻弄着手机。
这一晚,我整夜未眠。
六
我用搪瓷杯泡了一杯枸杞茶给坐在对面的鹏叔,鹏叔是来自首的。
鹏叔原先有个18岁的女儿,读大二,7年前跟团外地旅游的时候在一次车祸中不幸去世了。女儿非常乖巧懂事,临走的时候把自己身体所有的器官捐献了出去。没过几天,临市医院一个女孩需要换心脏手术,鹏叔女儿的心脏正好匹配。后面鹏叔通过医院和数据库匹配找到了接受他女儿心脏的女孩,没错,这个女孩就是小乔。
“我有时候看着小乔,就感觉我的女儿在我面前走动,蹦蹦跳跳的模样,仿佛她还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去。所以,每个星期周末都会固定来看看小乔”
“那天晚上,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动手打了小乔,我当时感觉心都在滴血,感觉如同自己的女儿被人打得那么狠,那么痛,一股地狱般的怒火瞬间充斥了我的身体”。
“出了酒吧后,我一直开车尾随着这个男人,他开着一台黑色的广本雅阁,走到纺织厂的小路时他停了车,仿佛在车里和谁大声地打着电话”
“我走了过去,带上手套,娴熟地把车门打开,你知道的,日系车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他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一把用毛巾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喝醉了酒,完全不是我的对手,我三两下就把他打趴了,后面的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我当时只是非常愤怒,只是想重重地惩罚他,没有想到过要真正杀死他,走的时候我把车灯打亮,开了双闪.....”
“早些天听你们说抓到了凶手,我才知道他竟然被别人给捅死了。我是部队出来的军人,自己做的事,终归要自己担,所以,我今天来了。”
下了班,我在姐妹卤菜馆买了小乔喜欢吃的鸭爪。一路上,我在想着,怎么和小乔说起鹏叔的事情。
或许,我们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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