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

吴健在这间只有二十平米，且又阴暗潮湿的房间生活了三年，他由最初的珍惜变成了厌恶。这间房子冬天特别冷，夏天特别热，每逢多雨的秋季灰色的墙壁上就会生令人作呕的霉斑。

他在一家国企从事钢管检测工作，这间房子是刚入职时单位租给他的。说是租，其实每个月只交二十元的水电费，对于从农村来到城市奋斗的大学生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没理由不珍惜。

然而如此便宜的房租是有代价的。这里的环境像极了贫民窟，每天都能碰见各种游手好闲的人，偶尔半夜三更还能听见某个女孩失恋痛哭的嚎叫声。

最让人糟心的是，盛夏时节一打开窗户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就会迎面扑来，深秋季节则是一股浓浓的发霉味。

吴健的舍友，李耀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后就决然离开了。

“这里的一切我都可以忍受，唯独晚上回来时那条幽深的小巷让人害怕。”

李耀所说的那条小巷的起点就在贫民窟，终点则就是公寓大门。在起点与终点之间是一条长达十几米，黑咕隆咚，没有监控的鸡肠小巷，任谁走到那里都觉得背后发凉。

虽然同处一室，但两人的处世风格却不相同。吴健是个典型的穷三代，农村老家除了三亩地便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了。所以他的目标就是攒钱，至于攒多少他也不知道，反正是越多越好。而李耀却不一样，老妈是教师，老爸是国企工人，虽然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这家伙时常穿的很时髦，一发工资就去买新衣服，新裤子，一下班就收拾得帅气十足，潇潇洒洒地逛街去了。

　　舍友离开的那个晚上吴健失眠了，他心里五味杂陈，偏逢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滴落到水泥地面上噼里啪啦的声音更让他睡意全无 。在深夜睡意朦胧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决定离开这里，然而在廉价房租的引诱下，他又丧失了那份勇气。

　　吴健工作的单位活少事非多，职工的隐私成了众人饭后的谈资，谁过得好被人骂，谁过得不好被人笑。吴健很不喜欢这种职场气氛，他喜欢务实，踏踏实实地干活，每天都加班加点地干活，有时候甚至都忙到了晚上十点才回家休息。

　　他相信付出就会得到回报，自己会被领导赏识，可是一天下午李耀拿着填好的那张“进修申请表”在他面前炫耀时，吴健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自己付出的没有李耀多吗，还是做得不如他好吗？

　　那天晚上吴健又失眠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头任劳任怨的牛，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在半夜时分他微闭双眼冥思苦想，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这种单位不是靠傻干活就能出人头地，而是要学会圆滑，要会溜须拍马，像他这种务实、正直，不合群的人怎么会被领导赏识呢？

　　吴健消沉了，他不想再那么老实巴交地傻干活，却也无法融入单位的社交圈子，每次看到李耀圆滑地处世风格，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每天下班了，他就直奔宿舍，拉上窗帘缩在被窝里玩手机，沉浸在网络的虚拟世界里。

　　六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吴健心情转好，他坐在植物园的亭子里享受着凉风，目光正被千紫万红的花儿所吸引，一个突来的电话却打破了这暂时的美好。

　　“喂，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另一边的声音有些焦急：“你明天休假吗？”

　　“嗯……”，吴健盘算了一下，接着说道：“明天上班，后天休息。”

　　“那好，我后天早上坐火车来看你！”

　　周末，吴健看着坐在对面的徐煜，虽然一年未见，他并无多大变化，一身灰色小西装正好衬托他那清秀的脸，两只小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家伙像传销组织一样在他面前叨叨个不停：“我炒股都五年了，从来没见过今年这么好的行情，难得的‘大牛市’呀！我筹集了八万元，打算再向你借两万元，这些钱全部抛进股市，肯定能大赚一把。”

　　股市、股票这些新鲜词吴健都没听说过，但他对一件事情很上心，那便是赚钱。所以他对有同样欲望的徐煜表示理解，上班是赚钱，投资理财也是赚钱，既然同学有投资的能力，他当即表示愿意借他两万元。

　　徐煜是一个很心细的人，他立刻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协议递给了他。吴健拿着这份打印好的协议，看了一遍，大概意思是：在盈利的前提下，徐煜每个月向他支付五百元利息。如果投资失败， 损失了他两万元的本金，徐煜会偿还损失这部分。

　　“你那八万元是哪里来的？”吴健心明似镜，一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哪来这么多钱。

　　“我爸妈借我的。”

　　吴健叹了口气，拿起桌子上的笔签了名字后抬头说道：“我晚上把钱打到你的银行卡。”

　　徐煜坐了下午最后一趟火车回省城去了，吴健送他走后便回到宿舍里。六月的傍晚本是阳光明媚的时候，但他的房间却已昏暗，对面拔地而起的高楼就像一个巨兽般挡住了所有阳光，留给他的只剩一片漆黑。

　　六月股市继续创新高，徐煜所承诺的利息也按时打进了他的账户，好运开始光顾吴健。他在单位的处事风格也开始改变，即使心里再怎么厌恶，脸上也是微微一笑。有些老职工仗着资历深要他帮忙干活，吴健也是婉言推辞，除非遇到感兴趣的项目，他才会适当加班。

　　为了排挤内心的孤寂，吴健开始阅读和写作。最初他坚持每天写笔记，有天灵光一闪就开始写小说，而且越写越上瘾，觉得整个人的心态都变得好多了，人也有了精神气。因此，写作就成了他下班后的快事。

　　七月吴健认识了第一个女朋友，这个姑娘长得微胖，中等个子肤色白皙，一双大眼睛灵光闪闪，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比他成熟几分。与这样的女孩相处，他觉得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努力扮演好一个男朋友的角色，陪她逛街，给她买衣服，带着她去爬山，去追寻自己以前不敢的，或是丢失的。一路上他们互吐心声，总是一副温馨的画面，可吴健越发觉得哪里不合适。

　　转眼到了九月中旬，那个清凉的下午股市一反常态，指数突然拦腰斩断，开始了长达两个月的暴跌，直到跌倒历史最低点方才稳住了。每次在网上看到某个卖房的投资者因为欠下巨额债务跳楼自杀时，吴健就忍不住给徐煜打电话：“嗨，你没事吧。”

　　对方总是一副懒散、消沉的腔调：“我没事，但咱们的钱‘蒸发’的也太快了……”

　　吴健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说道：“那你卖了呀。”

　　回给他的只是一句疲惫无力的声音：“我也想呀，但市场根本不给卖的机会。”

　　“那该怎么办？”

　　“只能等机会了。”

　　“那十万还剩多少？”

　　“三万多一点……”

　　吴健倒吸一口气，内心焦躁不安，七万元啊，这么快就没有了！他紧紧攥着手机，手心冒出一股冷汗，正心烦意乱时一个突来的电话吓了他一跳。吴健怒上心头，一看是女友的号码，接通电话后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嗨，有……有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方才说道：“等会下班了，咱们见个面吧，我有话对你说。”

　　他心气浮躁，根本没细品女孩话里的意思。下班后吴健在老地方找到了她，姑娘今天穿得很特别，一身牛仔衣，原本披散的长发也扎成了马尾辫。吴健意识到了什么，他觉得姑娘的身材与这身衣服很不搭配，但只是笑了笑。

　　他俩在这里闲转了一会，姑娘便开门见山道：“这几天爸妈跟我谈了谈，他们觉得我们不合适。”

　　虽然吴健也觉得他们有些不合适，但一想到这个女孩马上就要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了，心里还是有些不舍。他有许多话要说，但只怪自己嘴笨，只能说道：“保重，常联系。”

　　投资失败了，女朋友也没有了，工作更是毫无建树。晚上躺在铁架床上，吴健看着光秃秃的大白墙壁，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一摊死水，没有半分涟漪。

　　“我是谁，我要干什么，我能做什么，我的目标是什么？”

　　他这样一遍又一遍反问自己，直到昏昏睡去。

　　失败和失恋没能打败他，吴健决心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每天早晨他就早早起来，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改往日邋遢模样，对着镜子将自己收拾得形象得体，吃过早饭后步行去单位上班。下班后要么去图书馆看书，要么窝在宿舍写小说，到了晚上就出去跑会步，身上带着小便笺和笔以便记录下突闪的灵感。

　　到了双休日，吴健便早早起床去跑步，回到宿舍洗漱完后整个上午就坐在图书馆看书，下午时便回到宿舍继续写作。他咬紧牙关度过了生活中那最艰难的时候，不知不觉中生活对他的态度渐渐友善起来。

　　第二年春天吴健将修改好的言情小说发表到了网上，顺便在个人简介里留下了自己的Q Q号，过了一个星期网站编辑便联系他，希望可以签约这部小说，看到这样的消息，吴健喜不自胜。

　　正在高兴的时候，他接到了徐煜的电话：“我已经把两万元打到你的银行卡了，你看看吧。”

　　吴健知道这家伙是个信守诺言之人，所以他一直都没问过还钱的事情。“好的，我知道了。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你还愿意再信我吗？”

　　“我一直都相信你。”

　　“那好。我有个同学在你所在的城市打算收购一家快递店铺，但她手上资金有限，所以前几天她让我帮她找一个可以信任的合伙人。你有兴趣吗？”

　　“我对赚钱一直都有兴趣。你说吧，怎么合作？”

　　“你们合资买下那家快递的全部股权，她想占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当老板。你可以以投资者的身份购买百分之四十的股权，具体事项她会跟你商量。”

　　“可以。对方叫什么，地址在哪里？”

　　“她叫刘薇，地址我发你手机。”

　　周末吴健将自己收拾的干净整齐，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找到了那家快递店铺。他走进店门里看见一个身形清瘦的姑娘正一边打电话一边安排工作，这个女孩穿得干净朴素，说话办事干脆利落，大小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一旁的快递员频频点头。

　　忙完后，刘薇便与他交谈起来。这家快递小公司有多少客户，客户结款时间，每个月收入和支出是多少，有多少员工，派送区域在哪里，主要收入是哪些地方的客户都一一告诉了他，说着将账本递给了他。

　　吴健听完后打开账本，一页一页翻看起来，账本内容与姑娘所陈述的基本一致，他顿时佩服她的缜密思维和精干。刘薇带着他参观了仓库，又告诉了他一些员工的基本情况，他越发觉得这个女孩不简单，她身上有一股倔强的气质，好像没有什么能难住她。吴健要了刘薇的手机号码，说两天后考虑好就给她打电话。

　　他明白，这私人承包店铺的经营状况完全依赖店长的能力，即便对刘薇的第一印象很好，但他还是要向徐煜打听她的一些基本情况。

　　“嗨，你能告诉我刘薇的一些情况吗？”

　　对方咳了一声，慢慢说道：“刘薇大专毕业，学的是物流管理。她毕业后在一家物流公司上班两年班，之后便在这个快递店里当起了客服，大概有三年时间吧。原来的老板要去南方，便打算卖掉店铺，刘薇心高气傲，不想给人打一辈子工，便决定买下这家店铺，小姑娘的业务能力挺强，责任心也强，一些客户还专门找她做生意呢。”

　　要的就是这句话。吴健满意地挂了电话，一天后他打电话告诉刘薇同意合作。就这样吴健把他所有的家底，整整四万元用于投资快递店铺了，他又多了一身份：投资者。

　　周末的时候吴健主动到店里帮忙送快递，电话联络客户，刘薇负责处理售后问题，两人时常形影不离，心里慢慢地离不开对方。

　　傍晚吴健准备回家休息，却被刘薇喊住：“吴先生，咱们可以吃顿饭吗？”说着秀气的手指从他的手边划过。

　　他明白这是爱情，及时握住那双白净的手，笑着说道：“可以，我请客。”

　　二人相视一笑，拉着手向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