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余华的《活着》,里面有一段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我从小时候便相信,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在天上看着她爱的人,为她们照亮前行的路。那时,自己看这段话更多的是懵懂,直到今天,24岁的我才明白其中的点点滴滴。
2023.6.26这天姥爷走了。
姥爷的具体年龄没人知道,身份证的信息是修改过的,姥爷的亲戚推测说,今年应该是90岁了。医院的人都管姥爷叫老革命,之前手术前医生来看他,他第一句话就是跟医生说“我去过朝鲜”。平时路上碰见熟人,也是第一句话就是“我去过朝鲜”。
姥爷一辈子挺传奇的,在家的时候热衷于和我们讲述他的一生,而且要求大家认真聆听。有一些后悔的事情,有一些骄傲的事情。比如姥爷说别人是从小城市去大城市,而他怎么从大城市来到小城市了。姥爷是武汉人,从小家里衣食无忧,有两个大汽车,之前看我留学的照片,特别兴奋地跟我说,“我以前在英国人办的学校上过学”。14岁时姥爷去北方当兵,之后去朝鲜参加抗美援朝,后来因为家庭成分问题难以提拔就选择转业,辗转之间经别人介绍遇见了我的姥姥,于是姥爷这个武汉人就在北方一个四线城市定居了。
姥爷的南方口音一直很重,在我们普通话很好的大家庭里闹过不少笑话,比如儿化音和前后鼻音不分,以及会唱很欢乐的湖北话版本的生日快乐歌。我从小的假期就是在姥姥家度过的,跟姥爷抢着看电视是我日常的活动。姥姥说姥爷只关心国家大事,电视上亘古不变放着新闻频道,姥爷为了守护这个节目只能用藏遥控器的方法来以防我立马转到湖南卫视。他喜欢收拾自己的东西,不定时都会整理抽屉里的杂物,不同的小盒收纳各种工具,一切都干净整洁的样子。
姥爷很会下厨,我和两个姐姐可以说吃姥爷的饭长大的,我小学和初中中午放学都会去姥爷家吃饭,我和姐姐们的口味不一样,实属众口难调,因此他经常会做一大桌子菜来满足每个人的需求。印象比较深的是武汉菜,例如排骨藕汤,糯米丸子等等。过年期间十几个人的年夜饭都是姥爷一个人在厨房完成的,但是他乐此不疲。从构想每天菜谱到买菜准备工作他都津津乐道,乐在其中。初中那时我写过一篇姥爷下厨的日记,老师给我的评价还不错,后来我反复修改这一篇,考试里也经常作为一个不错的素材融入各种主题,都拿到了较高的作文分数。我跟姥爷说过这个所谓的小成就,他的反应我记不清了,毕竟是十年前的事情,但肯定不变的是他一定是咧开嘴笑的样子,即使耳背听不清我具体在说什么也会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笑着说,不错不错。
后来我上高中之后住校,姐姐们离开家上大学,没有人每天中午按时回家吃饭了。姥姥说,姥爷瞬间没了精气神,好像抑郁了一样,每天觉得无所事事提不起兴趣来,久而久之开始说胡话,暴瘦。家里人带姥爷去了医院想查下病因,但姥爷执拗地认为自己身体素质一贯很好。的确,他年轻时在长江里游泳,篮球,体操运动样样精通。所以他一直对医院很陌生,觉得自己是不是得了严重的病才去医院,一下子受了刺激开始胡言乱语,不认识大家。医生诊断为老年痴呆症,开了一些药物,后来姥爷就吃这些药物逐渐好转。我高中放假回来去看姥爷的时候,姥姥担心我会难过,告诉我姥爷可能认不出我了。我走到他面前,姥爷一看我就立马喊我的名字了,只是片刻犹豫而已。
认识姥爷的人都知道他善良,无私,从未说过别人的是非,但是随着年纪增长,这几年姥爷的脾气秉性变了,喜欢和家里人吵架,容易生气,经常钻牛角尖,但我觉得他只是糊涂了,并不是不分是非,只是不喜欢再忍让了。姥爷年轻时经常包容别人,用自己退让换来一时太平,现在年老了,只是任性了些。他对于我和姐姐们从来没有埋怨,计较和嗔怪,每次见到都是笑呵呵的,都会跟我们聊天聊聊近况,甚至到最后几天九十岁的姥爷意识都很清晰,经常问我准备去哪个城市,给我分析工作利弊。从去年开始,姥爷的小脑萎缩比较严重,走路总摔跤,家里人不让他出去逛街怕出危险,他就一直反抗,我总开玩笑说,姥爷叛逆期到了。他不觉得自己九十岁了,还是觉得自己正当年,是年轻力壮时期呢,上个月跟我说,“我以前年轻那会大汽车都会开呢”,我笑一笑,“可是姥爷,你现在老了呀,你得注意身体啦”。
今年除夕的前一天姥爷睡觉从床上摔下来,脸碰到了床头柜,眼角都是青紫色的,那段时间他大概是感染了新冠,于是发烧导致整个人又糊涂了。除夕那天大家吃吃喝喝欢声笑语,姥爷一个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觉,醒了就坐着发呆,大家都吓坏了。结果过了两天之后,姥爷退烧了,脑筋也清楚了,姥姥开玩笑说,又有力气和她吵架了。大家都认为,姥爷挺过新冠这一关,应该能往100岁上活啦。结果,姥爷还是没走过2023,这是所有人没想到的。
上个月姥爷开始说自己消化不良,肚子疼,起初大家没在意以为是单纯的年老消化系统差,后来吃药输液没用处,就送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为肠梗阻。医生说,需要做手术,可以赌一把,因为老人的心脏是没问题的。手术做完也许能吃能喝后整个人就有精神了。于是,姥爷就住进了病房,等着手术的进行。住进医院的前一两周姥爷由于肚子疼一直没吃东西,肉眼可见的日渐消瘦,在医院输了一周的营养液依旧不被允许吃喝,眼看着他整个人像一团棉花一样,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气。
手术那天,早晨六点多我去病房看他,他说有点害怕。姥爷其实是一个很胆小的人,听到要进手术室心率骤升。等了一会,整个人平静了之后,他迷迷糊糊地被推进手术室。手术一共进行了五个小时,医生说总体很顺利,之后就要在急救室观察几天。那个时候我们都在等着姥爷出院后神采奕奕的样子。事与愿违,接下来的几天姥爷高烧不退,医生不断地用消炎药,退烧药,但是都徒劳无功。他们也一头雾水摸不清缘由。手术后姥爷依旧不被允许吃喝,他插着氧气管,总张着嘴呼吸,经常说嘴干口渴,我们只能拿棉签蘸点水给他擦到嘴唇上。让人欣慰的是,姥爷一直意识清楚,每次叫他都能有所回应。
每天大家去看姥爷,都觉得很难过,九十岁的人最后瘦如干柴,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迷迷糊糊地睡觉。我们一直觉得姥爷的烧可能过几天就退了,毕竟医生说他各项指标都算正常。6月25日那天下午,我去医院看到他呼吸很急促,心率,血氧,血压都偏高,但医生说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姥爷还是在一袋又一袋,一瓶又一瓶地输液。这是姥爷做完手术第六天。我们说再等等,没准第八天体温就降下来了。6.26凌晨,姥爷的血氧没了,早上五点二十五,一通电话把大家喊到医院。医生说,情况不太好,只能进icu用呼吸机,我看到心率飙升到145,血氧指数没了,血压也低,姥爷戴着氧气面罩呼吸很急促,我以为他意识模糊,叫了一句,“姥爷”,他点了点头。
家里人商议之后觉得除了进icu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老人不能呼吸,于是争分夺秒让姥爷进到了里面。看着姥爷只有不到90斤的身体一次次被搬到不同的病床上,插着胃管,接下来可能还要被插入呼吸机,我突然困惑于维持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那个时候我在想,姥爷当时是不是也觉得不想这样将就了。进icu不到一刻钟,医生把我们叫到一个办公室,那里面的摆设和气味都让人不愿回想。医生说老人已经没有心跳了,上了呼吸机虽然血氧浓度上来了,但是心跳用各种方法也回不来。
姥爷太累了,或许是自己不想受这种罪,或许是不想麻烦别人了。我一直在想姥爷最后一刻在想什么,可能在想自己的老家,可能在想自己的父母,我说,姥爷现在自由了,也解脱了。
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姥爷的一生,就像姥爷说的,有很多懊悔的事情,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有很多幸福的时刻,譬如大家团聚一起吃他做的饭,譬如他在家里跟自己的曾孙女斗嘴,譬如最后所有人都来他面前了,总体而言我觉得姥爷是幸福的,因为他经常在除夕团圆饭的饭桌上笑着说自己是幸福的,有福气的人。
有时候生命的逝去就是一瞬间的事,我总觉得很像一场梦,很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片刻之后即为平静,姥爷最后走得很安详,我觉得他只是睡着了,甚至好像还能依稀听到他的呼吸声。比起“离去”这两个沉重的字眼,我更愿相信姥爷只是在一个岁月静好的地方长眠,醒来就听听收音机,看看电视节目,吃一个大苹果,躲避车水马龙的喧嚣和闲言碎语的吵闹。我更愿相信姥爷变成天上的一颗星,俯瞰天地万物留恋的一切,继续守护自己爱的人。
2023年6月26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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