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嫁给家宝哥那一年,她18岁。大大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乌黑的头发散落下来,家宝哥握在手里,抚摸着,家宝哥说,你的头发怎么那么黑,那么亮,真好看,摸不够。阿婆含羞不语,望着家宝哥,浅浅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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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归来路家宝哥只在家呆了三天就随抗战部队走 了,阿婆只和家宝哥做了三天的夫妻。家宝哥临走时,对站在门口的阿婆说,多识字,守好家。就这一句话,阿婆记了一辈子。
家宝哥走后的第一年,阿婆在伺候公婆的同时,偷偷跑去几里外的私塾,偷听师傅讲课识字。开始的时候,阿婆听得一头雾水,弄不清,看不懂,也听不明白,但她还是每天偷偷的跑去,村里人笑她,傻婆娘,识那几个字有什么用。她不管别人怎么说,夜晚的时候,一边纳鞋底,一边拿着树枝蘸水在地上比划着,怎么看都和先生写的字,差点什么。但她满足着,因为会了一横一撇,一点一捺。公婆都是慈祥的老人,她们觉得阿婆可怜刚结婚,儿子就走了,又心疼儿媳年纪轻轻,只好随她的性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做她想做的事。
家宝哥走后的半年,先生感动阿婆风雨无误的赶来偷听,他假装看不见窗下的阿婆,只是清了清喉咙,把教书的声音加大了又加大,字写的加大又加大,还强调结构笔顺。故意大声说,今日这笔怎么这么不好用,随手扔到窗外。阿婆欣喜的捡起,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像捡到宝贝一样。阿婆第一次用笔蘸水写下了,家宝,两个字。看着这两个字,阿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家宝哥,我识字了。阿婆每天都会站在门口,望向家宝哥走的方向,眼里都是家宝哥像她挥手告别的样子。
望断归来路2
家宝哥走后的第三年,阿婆的好姐妹彩云嫁到了隔壁村,阿婆终于有个可以说体己话的人了。阿婆经常去看望彩云,彩云从小和阿婆一起长大,两个人比亲姐妹还要亲。彩云经常劝阿婆,要不往前再走一步。三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兵荒马乱的年月,命如草芥,万一……阿婆不让彩云说,阿婆总是说不会的,家宝哥说了,让我守好家,多识字,我的家好好的,我也认识了不少字,家宝回来一定很高兴,俺要等着他。彩云明白阿婆是个死心眼,从此再不劝阿婆了。两个人一起兴高采烈的选花样,纳鞋底,阿婆不知给家宝哥做了多少鞋,那鲜艳的鸳鸯总是在雪白的鞋垫上栩栩如生。有着姐妹的陪伴,日子过得不那么漫长。
阿婆依然每天都站在门口,望向家宝哥走的方向,站累了,就坐在门槛上,拿着树枝在地上比划着家宝两个字。家宝哥已经走了10年了,家里的哥哥嫂嫂来看过她,劝她再走一家,她哭着说,家宝哥一定会回来的,俺要替他守着家。哥哥嫂嫂无奈的走了,嘴里念叨着,死丫头,命苦啊……公婆不敢插话,婆婆无声的掉着眼泪,公公狠命的抽着旱烟。阿婆哭完了跑回屋,拼命的秀花样,做棉衣,村里来了一拨新四军,需要棉衣,阿婆日夜不停的做着,仿佛每一件都是做给家宝哥的。村里队伍走的时候,阿婆把所有这些年做的鞋,衣服全拿给队伍上,边给战士边哭着说,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啊……
队伍走了,阿婆病了,连日的劳累,阿婆撑不住了,郎中对阿婆的公婆说,怕是不行了,准备后事吧。迷迷糊糊几日滴水
未沾的阿婆,仿佛看见,家宝哥站在床头,你要多识字,守好家啊。阿婆睁开眼,望了望门口,什么都没有,一滴泪从阿婆眼角滑落。家宝哥,我等你……
几天后阿婆竟好了,只是话语比从前少了许多,她依然每天做着鞋,写着字,依然每天坐在门口,嘴里喃喃着
家宝哥走后的第二十年,发生了许多事,公公婆婆都相继走了,她们都说对不起阿婆,让阿婆不要在等了,家宝已经不在了,即使在也不会回来了。阿婆不说话,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哥哥嫂嫂来了,让她为自己打算,要么过继个孩子,日子还那么长,一个人怎么熬过去啊,阿婆不说话,哥哥嫂嫂无奈的走了。彩云来了,看着阿婆只是陪着她一直哭。屋子里静了,阿婆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向门口,黑漆漆的没有一个人影,仿佛这岁月一般,望不到头。家宝哥,你在哪里啊,随后整个夜空响彻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奶奶说,那是她这些年听过的最令人心碎的哭声……
抗战胜利了,新中国成立了,大家喜气洋洋,随处都是欢乐的海洋。今天的阳光真好啊,照在身上暖暖的,坐在门槛上的阿婆望向太阳,伸手去抓,阳光透过指缝撒在阿婆的脸上,有些刺眼,恍惚间,阿婆看见了家宝哥,秀秀,识字了吗,秀秀,等我……家宝哥,阿婆抓了又抓,手是空的阿婆的泪,流了下来。夜晚,阿婆看着公婆房里堆满了给家宝哥的棉衣棉被,和鞋子。家宝哥,秀秀给你做了一辈子的衣服,你天天换着穿,家宝哥,我认识了好多字,家宝哥,你看咱家,我帮你守着那,家宝哥,你在哪里啊……
1963年,村里来了几个解放军战士,村长领着进了阿婆家,她们给阿婆送来了家宝哥早在20年前就牺牲的消息,他们辗转好多年才帮家宝哥找到了家。没有骨灰,没有遗物,什么都没有,家宝哥什么都没有留下,阿婆昏倒了,彩云接到消息就赶到了阿婆家。彩云握着阿婆的手,眼泪滴在阿婆的手上,几十年的岁月,阿婆的手变得越发粗糙,青筋可见,似皮包骨一般瘦弱。秀秀,你是怎么熬过这些漆黑的夜晚,秀秀……彩云一滴滴眼泪打在阿婆的手上,彩云感觉阿婆的手使劲握了自己一下,松开了。秀秀,彩云唤着阿婆,阿婆眼睛依然没有睁开,只是眼角不停的流出泪来……
阿婆在床上不知躺了多少天,屋子里,人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阿婆是烈士家属,早在20年前就是了。阿婆终于醒了,只是她不说话,走向门口,她已经站不住,她扶着门边坐在门槛上,望向家宝哥走的方向,家宝哥,你这就走了,你不是让我守好家,等你回来吗,家宝哥你怎么不走进秀秀的梦里,告诉秀秀一声,秀秀也好去陪你。阿婆一句话不说,眼泪吧嗒吧嗒的滴在地上
阿婆一辈子没有剪过几次头发,新婚后阿宝哥走的时候,阿婆把一头乌黑的头发剪了,放在阿宝哥的手里,深情的对阿宝哥说,阿宝,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听到部队带来阿宝哥牺牲的消息,阿婆把几十年未动的头发给剪了,埋在了她给阿宝哥的墓地里,她说,阿宝哥,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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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宝哥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走了,阿婆把给 家宝哥做的棉衣连同她的头发都埋进了墓里,她不让任何人陪她,她就一个人坐在家宝哥的墓前,她不说话,眼泪默默地从眼里流出,她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都是写给家宝哥的信,她点起火,一封一封的放在火堆上,家宝哥,我认识了好多字,好多字,你的名字我写了千遍万遍,我多么渴望你能亲眼看看……
谁也不知道阿婆是怎么活过来的,只是阿婆的话越来越少了,阿婆的家总是干干净净,夏天院子里开满鲜花,蝴蝶蜜蜂飞来飞去,阿婆家的大黄狗都有子孙了,阿婆家的窗花总是那么漂亮,春节的大红灯笼也是挂的高高的。家宝哥,你还记得回来的路吗,家宝哥,你看我给你留的光,多亮,家宝哥我又给你新做了双鞋……阿婆总是喃喃自语
彩云要不行了,阿婆握着彩云的手,就像当年彩云握着阿婆的手,彩云说,秀秀,我要走了,我替你去教训家宝哥,他走的太快了。彩云,阿婆的泪打在彩云手上,彩云,莫怪家宝哥,记得告诉他,等着我……彩云的泪从眼角滑落,手从阿婆的手里滑落,阿婆死死的去抓,不肯放,众人以为阿婆会嚎啕大哭,可是阿婆就是握着彩云的手,一直不肯放
彩云走后,阿婆大病了一场,再看见阿婆,她依然坐在门槛上,望向家宝哥走的方向,她仿佛看见一英姿勃发的青年向她走来,秀秀,多识字啊,秀秀等着我,阿婆就是看不清那张脸,她用满是皱纹的手,揉了揉眼睛,那身影越来越远,阿婆伸手去抓,是空的,阿婆身下的门槛已经凹了下去……
又过了几年,我看见阿婆坐在门槛上,像一只慵懒的猫,阿婆那么瘦,眼睛像夜里的星,透着亮,她的头发花白,依然泛着光,我仿佛看见一个大眼睛的姑娘站在门口,黝黑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么黑,那么亮,真想去摸一下。
家宝哥,阿婆站在门口望向家宝哥走的方向,秀秀,多识字,守好家,家宝哥边挥手边嘱咐着秀秀。秀秀睁着大大的眼睛,粗黑的辫子,家宝哥,我等你,家宝哥,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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