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年代的中国战乱纷纷,社会处处激荡不安,昏暗一片,但是中国是地大物博,再暗的光景,再贫瘠的土壤,总会生长出五色的花。那个时候社会怎么样,景致又如何,现在的我们也大抵无从知晓了,但多少还是有迹可循的。近日看郁达夫的书,书中(关于童年回忆的一篇文章),里面的很多片段描写了他的家乡野外的风景,文笔很好,趣味十足又不失深远意味,着实喜欢,不觉多读了几遍。我把一些有趣的片段做了提炼,且与诸君共勉!
阿郁和阿千是住在同一个县城里的,他们是邻居,这个县城前面有一条富春江绕着,东西北的三面尽是些小山包住,他们住的山坳里的房子,似许多纸折起来的,摆在一段高的的地方,被大风一吹,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飞落到山谷里,紧挤在一道了。
小县城不大,人家不满三千,商店不过数百,却多以茶店和小酒馆为主。只需花上三个铜子就可以喝上一整天的茶,稍微阔气点的花上六个铜子就可以喝上一碗酒。他们在那里从早上坐起,要上一碗茶,一直坐到晚上排门的时候;孜孜不倦地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有时候也会为了一些不相干的细事,争执不休,甚至于打架。
这里的居民多以种地为生,有几家继承了祖遗的田产,有几家专门以小房子出租,吃两元三元一个月的租金过活;大多数的百姓,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计划,同蟑螂似的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阿千的父亲有时砍砍柴,有时卖卖菜,人家死人或娶亲,他总去给人家跑跑腿。他们的一族,男女老小人数很多很多,却挤在比牛栏马槽稍大一点的一间屋子里。他们家顶小的一个比阿郁长一岁,就是阿千,冬天呢,穿的是同伞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的裸着;露出黝黑的皮肤,他的臂膀粗大,脸上的污垢堆叠起来,似皲裂的树皮,也好像是出生落地之后,只洗了一次的样子。
阿郁是羡慕阿千的,不单单是他会唱戏,他的喉音很大还会和大人聊天,他常常跟屋里的大人去茶店酒馆,婚丧的人家也老在进出,打起架吵起嘴来,尤其的勇猛。他是在成人堆里混惯了的,这些都让阿郁羡慕不已。
再看看阿郁,大部分的时光,都闭在家里读书,最远的也就去过私塾而已,也仅是私塾而已。虽然每天在屋里读书,心却总是飘荡在屋外,阿千走路的时候总是一边走着,一边绝叫着和大人谈天,若只他一个人的时候哩,总是啰嗦地唱戏。那种响动很大,隔着好远就能听到,阿郁每每听到,总会提前立在门口,欣羡的看着渐行渐近的阿千。他总是期盼着阿千能够邀约他,带他到大人的世界,到茶店,到酒馆,到那婚丧嫁娶的人家去看一看。到外面宽阔的天地去,野外,捡柴火,采野花,数船帆,亦或是眺望富春江.......
阿千也曾邀请过阿郁的,可偏他胆子小,既担心母亲要骂,又担心邻里的大人盘问取笑,终究是没能成行了。
有一个春天的早晨,阿郁的母亲上父亲的坟头扫墓去了,祖母也一侵早上了一座远在三四里路外的庙里去念佛。翠花在灶下收拾碗筷,阿郁只一人立在门口,无聊的看着淡云浮着的青天,忽而阿千唱着戏,背着钩刀和小扁担绳索之类的,从他家里出来,他分明瞧见了阿郁没精打采的神气,他就立下来和阿郁谈天,并且说:“鹳山后面的盘龙山上,映山红开得多着哩;并且还有乌米饭、彤管子、刺莓,等等,你跟了我来罢,我可以采一大堆给你。你奶奶,不也在北面山脚下的真觉寺里念佛么?等我砍好了柴,我可以送你上寺里去吃饭去。(大约是阿郁的奶奶捐赠了香火钱,才会有资格在寺庙里面吃饭的。)”
阿千本来就是阿郁所崇拜的英雄,而这一回又只有他一个人去砍柴,天气那么的好,今天侵早祖母出去念佛的时候,阿郁本是嚷着要同去的,但她因为怕他走不动,就把他留下了。现在一听到了这一个提议,自然是心里急跳了起来,两只脚便也很轻松地跟他出发了,并且还只怕翠花要出来阻挠,跑路跑得比平时只有得快些。出了弄堂,向东沿着江,一口气跑出了县城之后,天地顿时宽广了起来,阿郁对于这一次冒险的惊惧之心就马上被大自然的威力所压倒。这样问问,那样谈谈,阿千真像是一部小小的自然界的百科大辞典,而到盘龙山脚去的一段野路,便成了阿郁最初学自然科学的模范小课本。
麦已经长得有好几尺高了,麦田里的桑树,也都发出了绒样的叶芽。晴天里舒叔叔的一声飞鸣过去的,是老鹰在觅食;树枝头吱吱喳喳,似在打架又象是在谈天的,大半是麻雀之类:远处的竹林丛里,既有抑扬,又带余韵,在那里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画眉。野外的一切对于从未见过的阿郁来说,无疑是最为新鲜的。
上山的路旁,一拳一拳象小孩子的拳头似的小草,长得很多;拳的左右上下,满长着了些绎黄的绒毛,仿佛是野生的虫类,阿郁起初看了,只在害怕,走路的时候,若遇到一丛,总要绕一个弯,让开它们,但阿千却笑起来了,他说:“这是薇蕨,摘了去,把下面的粗干切了,炒起来吃,味道是很好的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阿千的博学只是因他看的多了而已。)
渐走渐高了,山上的青红杂色,迷乱了阿郁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从草木泥土里蒸发出来的一种气息,闻起来都倍觉清新;阿千走得热起来了,把他的一件破夹袄一脱,丢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息着,他一个人穿了一件小衫唱着戏去砍柴采野果去了;阿郁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种新的惊异。
这世界真大呀!那宽广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从哪里来,上哪里去的呢?对于从未涉世的阿郁来讲,广阔的田野,宽广的江面,哗的一下子打开了他的眼界,让他对外面的广阔世界多了一份神往。
阿郁一个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层阳光在颤动着的绿野桑田,远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渐听得阿千的唱戏声音幽下去远下去了,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渴望与愁思。阿郁想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大起来呢?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象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到了天边,那么我的家呢?我的家里的人呢?同时感到了对远处的遥念与对乡井的离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热泪。到后来,脑子也昏乱了,眼睛也模糊了,只呆呆的立在那块大石上的太阳里做幻梦。
阿郁的白日幻梦不知做了多久!阿千却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包刺莓映山红乌米饭之类的野果,回到阿郁立在那里的大石边来了;他脱下了小衫,光着了脊肋,那些野果就系包在他的小衫里面的。
他提议说,时候不早了,他还要砍一捆柴,且让阿郁吃着野果,先从山腰走向后山去罢,因为前山的草柴,已经被人砍完,第二捆不容易采刮拢来了。
慢慢地随着阿千走到山后,山下的那真觉寺的钟鼓声音,早就从春空里传送到了阿郁的耳边,并且一条青烟,也刚从寺后的厨房里透出了屋顶。向寺里看了一眼,阿千就放下了那捆柴,对阿郁说:“他们在烧中饭了,大约离吃饭的时候也不很远,我还是先送你到寺里去罢!”
他们到了寺里,祖母和许多同伴者的念佛婆婆,都张大了眼睛,惊异了起来。阿千走后,她们就开始问阿郁这一次冒险的经过,阿郁也感到了一种得意,将如何出城,如何和阿千上山采集野果的情形,说得格外的详细。后来坐上桌去吃饭的时候,有一位老婆婆问我:“你大了,打算去做些什么?”阿郁就毫不迟疑地回答她说:“愿意去砍柴!”
自那一天,野外回来,阿千背了柴回来,完成了一天的活计。阿郁空着双手,也回了家。再后来,阿千还是在砍柴,阿郁做了诗人。
故乡的茶店酒馆,到现在还在风行热闹,而这一位茶店酒馆里的小英雄,初次带阿郁上山去冒险的阿千,却在一年涨大水的时候,喝醉了酒,淹死了。他们的家族,也一个个地死的死,散的散,现在已没有生存者了;他们的那一座牛栏似的房屋,已经更换过两三个主人了。
时间是不饶人的,盛衰起灭也绝对地无常的:阿千之死,同时也带去了阿郁的梦和青春!
每次读完,在末尾处,我总是会想起迅哥儿和闰土,在迅哥儿和阿郁的眼里,阿千和闰土都是那片小天地的英雄。他们的境遇又是何其的相似,若非要比对,郁达夫的描写怕是要更丰富些,不过又会觉得二者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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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何必非要比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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