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后山坡的黄土地中,有两座紧紧挨在一起的坟堆,里面分别埋葬着一位老人和她的儿子。我没有去过母子坟,但是每次经过山下的公路时,会不自觉抬头望一眼。
那坟就在山包的最高处,周围是绵延的黄土地,坟墓就在耕地中间。人们似乎并不害怕,大人们在周围照常耕作,孩子们在旁边嬉戏,消失了的只有那对母子。
那位老人的家在村东头,村道小路边,我家在另一头。除了出村时路过,我并不常见到老人。只知道老人一家三口,夫妻俩和唯一的儿子双成。
老人只有两间窄小的瓦房,与隔壁妯娌家连在一起。老人夫妻俩很安静。每次路过时,总看到老奶奶从对着村道的门里进出,多半在做家务。老爷子在屋外,或是劈柴担水,或是翻耕菜地,或是在冬日叼着旱烟袋,晒着太阳,慢悠悠吐着烟雾。
双成大我约十岁,身形纤长,皮肤白皙,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是他家里最活泼的。
偶尔路过,看到少年双成与院里的小伙伴欢笑追逐着从门里跑出,老奶奶跟到门口,也不喝止责骂,只慈爱看着他,叮嘱他小心些。
双成大概也是贪玩的。一次午饭时间,他的父亲叼着旱烟袋,大声喊着双成的名字,唤他回家吃饭,居然一路从村东头找到了村西头。
每当路过双成家时,我总忍不住偷瞄一眼,他们家里的人最少,但让人感觉很温暖。
最后一次见到双成,是农历新年前几天,那时他大约二十岁,已经外出打工几年了。那年月村里人家都很穷,大多孩子都是初中毕业就跟着长辈出省务工。
双成那时长得很高了,跨过门槛时要弯下身子。他穿着藏蓝色中山装,手上拿着一本打开的书,走到院子里同父亲说话。
那时我还是小学生,对人的样貌气度并不理解,却不自觉被双成吸引,隐隐觉得他是院里同龄人中最俊秀的。
最后一次见到双成的母亲时,她没有在家里,却瘫倒在村道上,她的堂孙女正扶着她。
老奶奶平时很安静,一头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挽在脑后,对襟布衣款式老旧,却干净整洁。
那次见到的她完全不同。那天,她正声音嘶哑地呜咽着,衣衫凌乱,长发居然全白了,乱蓬蓬地堆在头顶,遮挡了面容。
她半匍匐在地上,一次次试图起身,尽管堂孙女用力扶着她,她的双腿却无法站立,每次膝盖只勉强离开地面一点,却又立马跌倒下去。
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惨状,我有些手足无措,不忍心观望太久,只好继续向前走去。身后堂孙女在苦劝她回去,老人没有回答,呜咽声更大了。
我忍不住回头,老人的脸隐在杂乱的白发下,透过间隙,看到了她惨白的脸上交错的泪痕,以及那双毫无生气、悲戚绝望的眼睛。
又一次跌倒之后,老人发疯一般捶打着自己的双腿,终于哭喊出声,“双成,我的儿啊,你等着,妈去陪你……”
后来,从家人那里听到,双成去世后,他的母亲悲痛过度,每日清晨都去他的坟头哭泣。刚开始,丈夫会强制她吃东西,但她吞不进去,后来只能勉强喂些很稀的流食。
她去儿子坟前,家人就跟着她,拉她劝她,不到天黑她不回去,日日如此。她大约还是记得丈夫的,晚上还是会回到家里。
眼看着,原本可以下地干活的好身骨就这么垮了,眼睛快哭瞎了,嗓子喊哑了,双腿慢慢无法站起,但只要丈夫不再,她就用双手撑着,慢慢爬出门。
双成死于矿难,那年他才二十一岁,刚过完年离家不久。村里的成年男子基本都在外省当矿工,他们没有别的技能,矿工虽苦,但收入较高。孩子们不读书之后,都是跟着介绍人去矿区干苦力。
那时矿区条件很差,安全管理不到位,事故很多,相邻的几个村不时传来有人在矿难中死伤的消息,但双成是我知道的死亡时最年轻的一个。
在我路遇双成母亲之后不久,她就因为悲恸太过去世了,那时距离双成离世不到两个月。
当时我不能理解人怎么会真的伤心至死。后来,我才知道另外的事。
双成并不是老人亲生的。夫妻俩婚后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四处打听,几经周折,才从邻村抱养了一个几月大的男孩。那家人孩子多,生活困苦,养活不了。那个年代,因为贫苦弃养孩子是常有的事。
多了个孩子,家里添了不少生气,夫妻俩待双成视如己出,最好的都给了他。才来时,个头瘦小,面色发黄的孩子,不久就养得白净喜人。
我想,双成若没死,也会娶妻生子,回报父母。两个老人原本也会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奈何命运弄人。
后来,我家附近修了出村的水泥路,那条更远的村道就很少走了。偶尔路过,会习惯性看一眼老人的家,但那门经常锁着,屋子有些破败,像是久未打理,日渐荒废了。
唯一一次看到门半开着,一眼望去,里面没有光亮和人影,只有在烈日下仍显得黑沉沉的门洞。
那位老父亲想必也是极其难过的。短时间内先后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和妻子,除了悲恸,他还要忍受后半生无尽的寂寥。
作家毕淑敏曾说:“父母在时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后人生只剩归途”。可是对于父母,若子女遭遇不幸,他们怕连归途也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