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朋友圈里晒了老妈的照片，迎来一大片点赞，堪比集赞抢门票时候的热闹场景。照片上，妈妈身着一袭深蓝色旗袍站在宽大的舞台中央，右手轻台，兰花指微翘，舞台背景是站在高地之上风姿绰约、极目远眺的毛主席。后来，妈妈开心地告诉我，是市里群众艺术馆组织的元宵节京剧演唱会，她唱的是毛主席诗词《忆秦娥•娄山关》改编的同名京剧。
对的，过年回家时还听到妈妈唱这段戏，“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五十多岁的人，把慷慨的词唱得中气十足。
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感动。为妈妈能够在五十多岁的年纪，重拾十五岁的爱好而欣慰；为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在生活的琐碎中，仍能认真地追寻兴趣而动容。
妈妈从小就喜欢戏剧，京剧尤甚，用她的话说，少年读书时，每天傍晚大队院儿的喇叭播京剧时，是她一天中最满足的时刻。每每想到这些，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个小女孩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听戏的画面。那时候由于闹文革，播的很多都是样板戏，虽然政治背景复杂，但有些唱段也确实脍炙人口，《沙家浜》、《红灯记》、《杜鹃山》、《智取威虎山》等等，现在还有很多老戏迷在唱，戏曲节目中也常见。听得多了，当时年幼的妈妈也能随口唱来好几段，《红灯记》里小铁梅的唱腔，她从小就熟。后来，跟当时的大部分人一样，妈妈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结婚、生子，大概是当年二十多岁的妈妈还不能很好地协调生活琐事，操持家务、照看孩子已觉劳累，并没有闲情，也没有意识专门去学戏。不过，我隐约记得，小学时经常听到妈妈一边做家务，一边哼着一段一段的戏曲，那时我年纪小，对这种咿咿呀呀的腔调有种无端的排斥，总是不懂礼貌地打断。随着年岁渐长，大概因为爱屋及乌，会去关注妈妈喜欢的东西，不但不再排斥这种极慢的节奏，还渐渐略知欣赏一二。京剧有种传统的美感，与西方的歌剧类似，是一种融合了文学、艺术与唱腔的表演。传统戏多是古代剧本改编，如《贵妃醉酒》等，剧中角色往往情感饱满，戏词柔美或激昂，唱腔亦是各有千秋，听来爽快。梅派的唱腔柔软缱绻，戏词是华丽的贵族风；程派娓娓道来，多是悲伤的爱情故事，让人想到张爱玲小说中在衰落的大院里飘荡的胡琴声。
大概在我读高中时，家里经济稍宽裕些，爸爸给家里添置了一台电脑，还为妈妈在网上找到了一个全国戏友的根据地，一个有着很通俗名字的网站——戏迷OK网。爸爸教妈妈注册了一个帐号，自此，她开始了与全国各地戏友的网络交流。正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戏友们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把自己的唱段录成音视频上传到同个空间，平日里相互聆听、鼓励，遇上个专业戏剧演员还能得到很有价值的指点，简直“不亦乐乎”。平日里我家就像小茶馆儿，“王宝钏低头用目看，代战女打扮似天仙”，又或者“来的都是客，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小嗓唱青衣，音细调高，是窈窕淑女的标配；本嗓唱老旦，浑厚有力，如磐石、如闷雷乍响。妈妈虽不是专业演员，但自学成绩能得到一些专内人士的肯定，也着实让人欣喜。也总会有瓶颈处。妈妈有时说，不知道唱戏如何加上手势，怎么比划都没人家好看；牙齿不整齐，张开嘴总是没那么美观…不过，我心里知道，戏曲伴奏一播，她比任何时刻都有神气。
就这样，妈妈一唱就是五六年，偶尔也参加一些小的比赛，后来的后来，竟有机会登上市里面的大舞台了。这几年，她精神状态也大有改观，不但笑脸多了，整个人都开阔了。纵使不能拿得大奖归，然而，有一个痴迷的兴趣，并能不断进步，已足以让人开怀。
跟她一样的还有一群叔叔阿姨大爷大妈，居住地从东北的哈尔滨跨越到南方的深圳，甚至还有个澳门同胞。这群人经常在QQ的群视频里唱戏，等麦克风要排队，逢年过节还会有戏曲晚会，是一大群人严肃的娱乐空间。平日里，大人在前面认真唱，小孩子在后面自己倒腾玩具，都是家常便饭。晚会时候则比较庄重，妈妈是根本不允许我们站在她身后的，以免闲杂人等破坏了镜头前的和谐感。经常见到那位一口东北味儿普通话的大姐，人很是直爽，还有跟随儿女远离故土、长住深圳的老人，说在网上见到戏迷就像“他乡遇故知”。也有个大叔，每次都是二胡独奏，拉的是剧目里的曲子，摄像头从来只对着二胡，没见过他的脸。甚至有一位年近50岁的阿姨，未婚独居，但她说，精神上是富足的。世间百态或许如此，他们从未谋面，却因为对戏剧的喜爱而有了共享精神大餐的机会。想来，这也许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份精神寄托，源于兴趣，引起共鸣，不可不谓人生乐事。
想起大学里见过的一个宿管大叔。那日下楼，看到他在认真地看一本许国璋英语，书页泛黄，上面有些许勾画的痕迹。忍不住跟他聊起来。大叔长得高大，是东北人，儿子那年考到我们学校读书，他就跟着过来了。他说儿子读中学时，曾因沉迷网络游戏差点中断学业，对峙许久，在父子俩一次深度交流后，儿子主动提出重回校园。于是他放弃工作，在家陪伴儿子的学习、生活，后来儿子考上了高中，还考上了大学，他很是欣慰。在辞职后的那段时间，他有时给儿子辅导学习，也经常帮一些同事的子女免费做家教，数学、物理、英语都能教。现在，自己跟着儿子来到南方，做宿管也是为了能离儿子近一些。儿子学习很努力，父子关系也相当和谐。平日里大叔工作不忙，自觉浪费时间可惜，便重拾旧日书本，还问我英语方面有没有什么证书可以考，没准以后还能去培训机构做些什么。宿管室其实就是楼梯下逼仄的小隔间，阴暗窄小，一个小时就那么过去了。现在，又过了好几年，我也从那里毕业，不知道后来大叔怎么样了，但我觉得，他的生活一定不会空虚。
毕淑敏说，有读者写信问她如何看待生命的意义，她回复道，生命的意义并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你赋予了灵魂何种元素，灵魂会以相应的意义回馈于你。妈妈因为喜爱戏剧，在年过半百的时候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美好。我认识的那个宿管大叔，也在试图挖掘生活的另一种可能。这些都深深地触动着我。
我想，一个人若能在繁杂的世事中，坚持一份追逐，不但能让人远离浮躁，还能赋予生活新的意义。心中专注于某件事情，人的心灵和肉体都会有极大的变化。佛教的冥想让人心怀宁静、回归自我，亦如同所有的事物，读书、运动、甚或是事业，只要坚持追寻，总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滋生，或许你会发现另一个自己，甚至是新生。
而你，又坚持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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