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湄青萍
01
都说秋是丰收的季节,但在江南一带种水稻的农家,早在盛夏小暑时节,就已拉开了序幕。放眼望去,黄绿掺杂的稻田片片相连,像是妇人织就的华美地毯。一阵风起,人们弯着腰埋头割稻的身影便在稻浪中若隐若现……
在农村,人们习惯将割早稻的七月,称为“双抢”。因为要踩着点,赶紧收割早稻、栽种晚稻,以免误了农时。这个时候,正值学校放暑期,村里的娃儿们,都要帮着家里一起抢收。
“双抢”时节,是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酷暑难耐。这太阳毒辣的,可以晒得连自己都不认识。想起家里先生曾说,那会儿上高中,割完一个暑假的水稻,拍的身份证照片,简直像三十岁的大叔,黝黑的膀子黝黑的脸。后来读大学,一次去理发店,坐在镜子前,竟诧异地发现自己的皮肤原来可以这么白。
这段往事,每每听他说起,我都禁不住大笑,继而又一阵感叹。为了避开太阳的锋芒,天刚蒙蒙亮,我和姐姐还在酣睡中,爸妈就拿着镰刀下地割稻子去了。
等到日头渐高,我们姐俩起床,淌过溪流,走到河对岸时,满格的稻田已空了大半。不远处,爸妈戴着草帽,卷着裤腿,正埋头割稻。稻秆随着镰刀的每一次落下,便会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随即,我和姐姐也加入与水稻奋战的家庭大军中。儿时的我,是家中的老二,干活总是没个正经。别人是认准了一块水稻,就老老实实地推进,而我非要像老鼠打地洞似的,割出一溜道儿来。
因为我人小力气单薄,镰刀拿在手里总不听使唤,跟拉锯似的,稻子半天割不下来,末了,留下长短不一的稻茬,格外显眼,还常常不小心扎着脚。转头看看爸妈,身后早已如小山般,堆起了一束束相互交错放着的稻株。
其实,立着的水稻割起来并不算费力,怕的是碰上夏日的暴雨天,狂风侵袭下,田里的水稻便“躺”下一大片。稻穗泡了水,如果不及时割,便会抽芽,就没法吃了。这时候,人们家里冬天的存粮已快吃完,就等着这些稻谷成熟后下锅呢。
如果说,割稻尚可以“偷”得清晨的片刻阴凉,那么“赶稻花”,就是和烈日正面交锋,非得在中午最热的时候下地不可。赶稻花,听着充满了浪漫气息,其实是给杂交水稻进行人工授粉的过程。
因为早上露水重,花粉无法飞扬起来,而晚上等太阳下山,花蕊闭合就无法授粉了,所以必须抓住中午这有限的开花期。人们拿着两根长长的竹竿,不停地摇动稻身,从而使花粉尽可能地飘散开来,以抵达雌稻的花柱。
记忆里,杂交水稻的稻株似乎比普通水稻要高得多,人走在其中,就像隐在绿色的稻浪里。有时候几趟下来,手臂、腿上就常常被割出一道道红红的口子。
这不算什么,母亲说,若是雄稻和雌稻的生长节奏不一致,可就麻烦了。毕竟水稻和人一样,得在对的时间相逢,才可能修成正果。
02
稻子割倒后,还要打稻脱粒。早年间,农村还没有打稻机,打稻基本靠一些简陋的装置——一个大木桶,边沿处放上木架子,木桶周边再套上大半圈竹篾席子,以防打稻时谷粒飞溅出去。
父亲打稻,我则负责递稻,然后看着父亲双手握住结满稻穗的稻秆,于弯腰的一起一落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稻穗击打在木架上的刹那,饱满的谷粒便四散开来,像一场金黄色的雨,落在木桶里,再溅起蹦到半空,又被竹蔑席子弹回……汗珠便从父亲的额间滚落,湿透了脊背的衣裳。
日头渐渐西斜,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木桶里金黄色的谷粒一点点“涨”满。之后,再一袋袋装好,用木架车拉回家。在坑洼不平的田间泥路上,木架车“叽咕叽咕”滚着,装满稻子的尿素袋便“滴答滴答”滴了一路的水。
那时候,村里人家大多是泥垒盖瓦的老房子,人们都在村外的谷场晒谷子,大夏天挑着谷子往返于家里与谷场间,几乎跑断腿。后来父母又是借钱又是卖猪仔,盖了二层半的平顶房,终于可以在自家楼顶晒了。
这房子,原是为了晒谷子方便,所以没有屋顶遮蔽,家里又只有一个雪花牌的立式电风扇,所以,每当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和姐姐就睡在父母房间的沙发上。沙发是皮制的,破了的口子,时不时地被我扯出些白色的棉絮来。儿时我喜欢将沙发翻折下来,变成一张小床,上面绷着绿底红花的布。夜里伴着窗外的虫鸣声,看着风扇上亮起的朦胧灯光,也不觉得热,反而很安心。
晒谷子、收谷子基本是我和姐姐的活儿。将谷子在冒着热气的水泥楼顶铺开,扫去割稻谷时残留的稻叶,就可以尽情让阳光曝晒了。这时候,太阳徒然变得可爱起来。人们所盼的,就是天天大日头,好叫谷子早点晒干。
不过,老天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夏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让人猝不及防。所以,周围的邻居谁要是发现天色不对劲,就会高声四处叫嚷起来:“哎呀,要下雨了,大家快回去收稻谷啊!”
听到“警报”响起,在外耍得正欢的姐俩,立马慌了神,拔腿就往楼顶上跑。一个用靶子奋力推,一个用畚箕将谷子倒进竹篾篓子里,然后两人一起将篓子拖回顶楼的小屋里。
有时候,紧赶慢赶的,总算赶在雨滴砸下来之前,收好了谷子。有时候,谷子刚收到一半,乌云却突然散去,太阳又出来耀武扬威,气得我们直跺脚!
就这样,在太阳和雨水的追赶戏虐里,原本被水浸湿的谷子也日渐干燥,拾起一颗放在嘴里,用牙齿轻轻一咬,若是嘎嘣松脆,便是可以作为贮存的干粮了。
03
我们家那时虽已盖了新房,不过晒好的谷子还得挑到老屋二楼的粮柜里储存。在这之前,还有一道重要的工序——筛谷子。因为晒干的谷子里混有很多空壳,需要筛选出来。
筛谷子的工具叫谷风车,上面嵌着一个喇叭状的大木框,随着手柄一圈圈地摇动起来,金黄色的谷堆便在里面一点点地凹陷下去,像是被巨人的大嘴巴吸进了肚子里。
接着,那些空壳的谷子,便从吹谷机的侧面,趁风而起,呼啦啦地飞将出来;而另一边,饱满的谷粒便顺着“滑梯”口,唰啦啦地倾泄而下。筛出来的空谷壳,碾成米糠,给猪吃。留下来的谷粒,在村口的碾米厂去掉谷壳,兜兜转转,终于成了餐桌上喷香的米饭。
新晒出的谷子,煮的饭特别香,在口齿间嚼着有一种淡淡的麦芽甜味。“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想来,这首书本上孩子们朗朗上口的诗歌,却是乡村农人们真实的体验啊。
以前,爸妈让我干点什么农活,我总是撅着个嘴,不情不愿,还经常偷溜着出去玩。但如今,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却分外想念记忆中那金色的阳光、金色的稻穗。
几十年流光飞逝,村里的田地大部分变卖,盖了厂子。我和姐姐也各自在不同城市安了家,与田地的关系也越发生疏了。
曾经的木制风谷机,如今没了用武之地,放在老屋楼上的角落里,蒙了厚厚的一层灰,成了孩子眼里稀奇的老古董。割稻谷这样再寻常不过的农活,不知何时,竟也被经营成了一种收费的体验项目。
大片金黄的稻田啊,在风里摇荡着,成了游客打卡照片里一抹模糊的背景,再没有多少人愿意问起它和泥土过往的故事。
木制粮仓 至今放在老房子里的吹谷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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