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一

　　沈一说，“我要死了。”

　　我一脸诧异的看着她，此时的我们正坐在操场的看台上。

　　上一刻她还在用手去摸索风的形状，还在感受谷雨的温度。

　　我伸出手去，摸了她的额头，有点烫。

　　她拍开我的手，没有什么力气。

　　她踉跄地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朝图书馆走去。

　　我拿起放在身边的那罐可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丝毫没有起身去追她的打算。

　　我的可乐喝完了，她也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了。

　　我看了一下手机。

　　17点30。

　　

　　二

　　我和沈一是在图书馆认识的。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和已经过去的几百多天毫无区别，我十点多爬起床，磨磨蹭蹭地洗了个澡，五音不全地跟着陈奕迅哼着陈年的老情歌，在学校食堂打发掉早午餐，排队买了一杯果茶，忘了是谁影响我喜欢上果茶来了，算了这不重要，当我忙完这一切后，戴着淘宝上买来的消耗品耳机，晃晃悠悠地晃到了图书馆。

　　一直觉得这个图书馆是这所所谓名校的唯一存在意义了。

　　然而我难过地发现，我的宫殿被人攻陷了，我的王座上坐着一个女生，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她翻阅着我昨夜遗留在这里的奏折。

　　怎么会有人来到这里，这是五层楼最边缘的角落，和大部分的自习桌子隔了一段距离，桌子上没有充电插座，背后便是玻璃幕墙，回头便可以看到人工湖倒映着的天空，只要不抬头，便是一个人独有的宫殿。

　　而我，是这里的国王。

　　但现在国王无可奈何，我既不能把她从王座上赶走，也不能从她手上抢走本属于我的奏折。

　　我只好叹了口气，在臣子的位置坐下。

　　没心情看书，我便连书包都不想打开，掏出手机百无聊赖地玩起来。

　　玩着玩着便觉得累了。

　　在图书馆趴着睡了一下午，手臂麻得抬不起来。

　　

　　三

　　第二天我又碰见她了。

　　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身影，篡夺了我的王位，我的王国覆灭了。

　　她拿着我昨晚遗忘在这里的《玛雅》认真地读着，这次我不得不去要回这本书了，因为这是我借的。

　　我犹豫了一会，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转过头来，我才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我忘了她长什么样子，我只记得她的眼睛，一种无法形容的寂静空洞，像是前不久公开的黑洞照片。

　　不是人的眼睛，我心里被吓了一跳，可当我再看时，那又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很普通的眼睛。

　　“不好意思，这本书是我已经借了的，昨晚落在这里的，能不能还给我？”

　　“等我读完。”

　　她给了我一个白眼，便不再搭理我。

　　我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气，像个玩具被抢走的小孩，即使我的童年里似乎没有过什么玩具，好吧我无法理解玩具被人拿走的小孩是什么感觉。

　　我只是生气她的白眼。

　　生气着生气着，我又趴着睡着了。

　　

　　四

　　我觉得有些东西在触碰我的鼻子，我从朦胧中醒来。

　　我看到了那本的乔斯坦的小说和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又变了，泛着星光，令人目眩神迷。

　　“你睡了五天了，书还你，还不错。”

　　“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我急忙又说到。

　　“抱歉，说错话了。”

　　“好呀。”

　　她如此理所当然的说道，没有一丝惊讶。

　　我也理所当然地跟她一起走出了图书馆。

　　夜幕尚未降临，我打开手机看了一下，4月20日17点30分。

　　“我真的睡了五天吗？”我问道

　　“嗯，真的。”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睡了有五天。”

　　“那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沈一。”

　　她没有问我的名字，我也没有告诉她。

　　

　　五

　　晚饭是在学校的食堂吃的。然而上海饭菜的味道我实在是吃不太习惯，我像往常一样逼着自己把餐盘里的饭菜吃个干净。

　　而沈一还没吃完，她的餐盘里还剩着半份番茄鸡蛋。

　　“人死了，就像水消逝在水中。”

　　坐在我对面的沈一，一边喝着免费的紫菜蛋汤，一边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诧异地抬起头来。

　　“你想死？”

　　她咧嘴笑了，没有回答我。

　　“这是博尔赫斯的诗句”

　　另一次死亡。

　　她挑了挑眉，那个模样并不好看。

　　“你想死？”

　　我咧嘴笑了

　　“怎么可能。”

　　

　　六

　　晚上十点四十，我收拾好书包，学生们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图书馆里，灯光下只有寥寥几个身影。

　　沈一还坐在那里，看着不知名的书。

　　吃完饭后，她没和我说一句话，只是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书。

　　我本不想和她打招呼的，但我都已经走过我那易主王国的边界了。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不一起离开吗？”

　　她没有回答我，我只好失望地自己离开了。

　　走出图书馆的门，明明都快立夏了，上海却还刮着刺骨的寒风。

　　我躺在寝室的床上，又想起沈一来。

　　那不是人类吧。

　　我呢喃自语道，闭上眼沉沉睡去。

　　在我睡着的那一刻，我的身体还原成一片片的零件。

　　

　　七

　　当我醒来时，我先把我的手收集起来，摸到床头的手机，我看了看时间。

　　4月20日，早上10点30。

　　我把脚装上，接着加上双眼和双耳，然后才起床哼着歌走进浴室。

　　做好往常的一切，好像今天又把所有的课程翘了，但那不重要。

　　我晃晃悠悠地，第三天又看见她了。

　　她坐在王座上，在看一本很晦涩难懂的书。

　　我连名字都读不出来。

　　我坐在臣子的位置上，我已经放弃王国的统治权了。

　　我安慰自己道，我就是古老神话中贤明的皇帝，把皇位和平地禅让给下一任皇帝。

　　“早上好，今天来得很早。”

　　她没有回应我。

　　

　　八

　　第四天，4月20日11点30。

　　“早上好。”

　　第五天，4月20日10点30。

　　“早上好。”

　　第六天，4月20日9点30。

　　“早上好。”

　　......

　　第九天，4月20日6点30。

　　图书馆刚开门，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坐在靠近玻璃幕墙位置的沈一，她好像从所有时间的一开始就坐在那里等着我去和她打招呼。。

　　“早上好。”

　　她终于抬起头来。

　　“早上好，小机器人，你的耳朵装歪了。”

　　“你在看什么书？”

　　“傻子的一生，芥川龙之介的。”

　　“你还有旺盛生活的欲望吧。”

　　她说到。

　　我惘然立在那里，我说道

　　“你，能不能替我去死呢。”

　　她说

　　“好啊，小机器人。”

　　

　　九

　　沈一的面庞一天天在变化，第十天，第十一天，第十二天......

　　她开始变得光彩动人了。

　　我却发觉得出她的生命活力在一点点消逝。

　　因为我每天早上醒来，发现我身体的部件一件件的自动贴合在身上，开始泛起人类皮肤的光泽。

　　我开始变得不像是一个机器人了。

　　她也变得不像沈一了，她开始变得和普通的女孩一样了。

　　她会笑，会生气，会难过，会哭了。

　　第二十三天。

　　4月20日17点30。

　　我和她一起去吃饭，她又点了番茄炒蛋，这次终于我记起我吃的是什么了。

　　是小炒肉。

　　“你的家乡是哪里啊。”

　　我问她。

　　“一个江南的小镇。”

　　于是我们继续各自低着头吃饭。

　　

　　十

　　我们看着夕阳缓缓地沉进湖里面去。

　　她和我说，

　　在她的家乡，也有这么一片湖，每次太阳沉进去的时候，都会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她讨厌这光芒。

　　她又和我说，

　　在她替我死去之后，请我把她的骨灰带回去那不知坐落在哪里的江南小镇，撒进太阳沉睡的湖里。

　　我说好的。

　　她转过头来，突然吻了我。

　　她说，小机器人。

　　我没让她把话说下去，

　　堵住了她的嘴。

　　

　　十一

　　我们像是情侣一样。

　　一个机器人，和一个不是人类，不知道是什么的少女。

　　我们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日复一日的鬓角厮磨，谈论死亡，活着，疯狂，和爱情。

　　我们也会在夜晚爬上哪座楼的天台，看着远方的灯火发呆。

　　我们会在凌晨偷偷地在人工湖里戏水。

　　我们像是两条衔尾蛇，处在一个毕达哥拉斯轮回之中。

　　日复一日。

　　有一天她对我说。

　　我们出去走走吧，她想看看人群

　　于是我们来到了操场，离我们最近的人群。

　　阳光洒在沈一的身上，我看着她。

　　她看着不远处的人群。

　　

　　十二

　　4月20日，20.30。

　　我从操场的看台上站起身来，没吃晚饭，有点儿饿。

　　我走进了图书馆。电梯缓慢地把我带上了距离大地五层楼的地方。

　　一些人笑着从我身边走过。

　　人已经很少了。

　　她还在那里坐着。捧着杜拉斯的《情人》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发烧好了吗。”我说到。

　　“好了。”

　　“哈哈哈哈，到了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它已经泛着人类的温度，不会再掉下来了。

　　“小机器人，你的耳朵歪了。”

　　她走近了我，我看着她，她的眼睛从令我迷醉，逐渐变成一片空洞。

　　她把我的耳朵扶正了。

　　我抱住了她。

　　“再见。”

　　“记得把我的骨灰撒进太阳沉睡的湖里。”

　　她轻轻的挣脱我，一步一步倒退着靠近玻璃幕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消失在我眼中，最后一眼，她的眼睛里有着漫天的繁星。

　　她优美地从空中划落，融入无边的夜色里。没有声音。

　　我轻快地走下楼去，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血污。

　　她好像只是睡着了。

　　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把火来，看着她在大火里化为灰烬，我把那些装进我的脑袋里。这是我最好的容器。

　　

　　十三

　　我踏上了寻找沈一家乡的火车。我到了，确实是一个无名的江南小镇。

　　雨天的铁轨伴着火车鸣笛远去，风有点狠。

　　旧喇叭播着七八十年代的老调的声音，听不清是什么。

　　一旁就是麦草田，再远点就是低矮的平房。

　　电线杆与杉树交错在一起，被阴雨天的色调铺成水墨画般。

　　我找到了那个湖，我从脑袋里去除那些灰烬，撒了下去。

　　我在那里等到了夕阳，太阳从下着雨的乌云中穿透而过，黯淡，好像是耗尽了它所有的能量。

　　它沉进湖里去了。

　　散发出耀眼的金光。

　　刺得我眼泪流了出来。

　　回到上海已是深夜。

　　

　　十四

　　我从梦中醒来。

　　摸到手机，划亮屏幕。

　　4月21日早上6点30。

　　我走出门去，买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

　　我发觉我的身体已不再是机器人了。

　　不再是那个始终如一，厌倦变化的机器人。

　　

　　十五

　　突然我很想回到昨天的自己，五层图书馆角落里的桌子，空气中有灰尘的味道。

　　我伸开双脚，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身旁没人，我任意做着自己想做的梦。

　　

　　十六

　　那时候，我喜欢黄昏，荒郊，和忧伤，而如今我则向往着清晨，市区和宁静。

————2019.5.14晚于同济大学嘉定校区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