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驱车四百里，黄昏时分才到汉塘，天色已晚，村里没有路灯，只有两边民居小窗透出几盏灯光。一连片年久失修的房屋几成废墟，青砖和瓦片散落一地，露出横梁，黄泥墙坍塌破败，只有客家院落的大门尚完好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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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祖屋在院子的一角。乡下仍是日落而息习惯，仍居住在此的大伯母早就歇下。近乡情怯，第一次回故乡的我忐忑不安地等在门外。堂姐拍门叫醒了伯母，屋里的灯光依次亮起，屋里悉悉嗖嗖声音越行越近，门栓哐当哐当地响起，门吱呀吱呀地打开，一位老人眯着眼打量着来人。

90岁的老人弓着背，茫然地看着我们的脸，试图认出来者。我与伯母从来没见过面，当我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凉凉的软软的手，看着她布满皱纹的面庞和那双大大的眼睛流动的的神采，心中顿生出怜惜和温柔。脏乱的小屋，塌了半边的床，墙上的相框歪歪斜斜地拼着儿女们的相片，这就是一个独居老人的日常。伯母满含欣喜看着我们，温声细语地寒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转身她又忘记这一张张的脸；等我们将要离去，她却喊出那一个个想念已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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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父大伯母年长于父亲十多岁，正所谓长嫂如母，当年我母亲随着父亲第一次来见公婆，伯母携着儿女们到村口去迎接。母亲犹记，当年伯母身材高大，面容清秀，皮肤白晰，颇有广西女子的风韵，令母亲印象深刻。父母长住城市，过去粤桂交通不便，不常见面，多以书信联系。伯母远居汉塘，却始终牵挂着母亲和我。我结婚时，她还托人捎来一幅有着龙凤图案的粉红色床单。这床单是村里过年给军属的慰问品，她一直不舍得用，也不舍得给自己的女儿，一心一意地要留着给我。每年收拾衣橱，看到这一方粗糙的纯棉布，总能勾起我无限的怀念，想到素未曾谋面的伯母，想到年幼时见到伯父来家与父亲蹲在家里吸烟、想起父亲总是笑着回忆年少时踩着牛粪取暖，想到后来父亲病卧不起和母亲的孤独悲伤，想起后来自己收到这份礼物时的愕然与不以为然，想到最后忍不住心酸落泪。突兀的色彩，俗气的图案，召唤出所有封存的记忆，满满的悲伤和遗憾，一切却统统没有着落。几次搬家，想断舍离，却也没把它扔掉。我生怕扔了，再也找不到了，找不到回忆，找不到过去，找不到那条回乡的路。

晚上住在在同族的阿青家。在天台上晾衣服，四周没有灯光，弯月皎然，一星相伴。能在长夜与月色比光辉，定然是很亮很亮的吧？而谁又能长长久久地与谁相伴呢？我们过两日就要离开，妈妈一直念叨着让我给老人们多照几张相。她说，人生不知还能来几次，每次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这些人，见一次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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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知道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我们总是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会再相见。但再见时已经是白发如霜，只愿多珍重，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