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视着屏幕多久了,握住鼠标的手,有一些麻,枯燥又一成不变的工作,让我忘了时间。突然有客人进店的声音,才把我从椅子上叫了起来。来店的是一位富态的中年女人,这面孔让我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您,是不是来过我们家店?”我尝试着问。
“哎呀,忘记了吧。几年前,我在你们家订过好几个柜子呢。”大姐笑着说。
我尴尬地笑着,“那好几年前了吧。”我的表情显然暗示了这位大姐,我是真的没想起来。大姐又笑着大声说:“就是那个,你当时刚离婚,我还说要介绍个男的给你认识的嘛。”
“哦,哦,哦,对,对。”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您又要订柜子了?”
“不是啊。”大姐接着道,“前些天厨房里失了火,唉哟,屋顶都烧黑了。你们家柜子还成,没烧坏,就是柜门烧坏了。想重新做套门。”
“没问题。您的住址是哪里,我查一下当时的设计图。”我边应承着,边坐在电脑边,准备查找资料。大姐说完地址,也坐在了我旁边。与我闲聊起来。
“你还单着呢?”她问。
“嗯,习惯了。”我随口应着。
“唉,当时我要介绍的那个还记得不?就是身体有些缺陷,不能生育。我觉得你也年纪大了,也有了孩子,也未必想再生,真心觉得你两挺合适的。”
我一时想起当时和妹妹聊起这事儿时,妹妹那个痛心疾首的样子,还有那个救生船的故事。心想:难道真是我被怜悯,又一艘救生船到了?想到这里,我居然被自己的无聊逗乐了。
“您不会又打算介绍他给我吧。现在我倒是可以见见。”
我依然在电脑上忙碌着,一边笑着随口开着玩笑。好不容易心如止水,谁会想这么快和感情的事打交道。
“好啊!”大姐一听却来了兴致,“回头我帮你联系联系。”
刚把大姐送出门,我就见守在我店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却不进去。这让我摸不着头脑。
“方勤,你们回来了?”我刚想假装平淡地打个普通朋友见面的招呼,但看到方勤手上的崩带时,表情一下子凝固。
“你的手怎么了?”再看到方勤无比哀伤的脸庞,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渐渐逼来的乌云笼罩住了我,我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我们的车,出车祸了。”方勤一边抚摸着自己受伤的手臂,一边呜咽地说,“我也想不起来当时怎么回事,谷志军开着车,突然一个急转弯,接着我就看到好多的玻璃碎片,然后我闭上了眼睛,等我再睁开,就看到谷志军满脸是血,到处都是血。”
我的周围瞬间变得安静无比,方勤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隐隐约约,毫无真实感可言,她在说什么?她在说谁?我们刚才在聊什么?是电影还是电视剧?
方勤毫无铺垫地陈述,把我像木头一样钉在那里。许久,我都找不到自己的意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哇的一声哭泣,在我安静的世界里震耳欲聋,乌云终于炸裂成倾盆大雨,把我抛入绝望的汪洋。
我知道自己今天没有办法继续看店了,在我可以思考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我忙向小伍求助,让他爱人,我的前任老板娘来帮一帮我。而我,扶着已经哭得筋疲力尽的方勤,向楼下走去。
我不知道我们该去哪里,去释放这心痛的难耐,只是凭仅存的决断力,来到了附近的公园长椅上。
看着方勤哭红的眼睛,我紧咬双唇,把自己的真实感觉隐藏起来。虽然我很想像她一样哭到声撕力竭,但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利和资格。我真的想逃离这样的伪装和压抑,但搜肠刮肚,我也找不出一个离开的理由。
待方勤终于平静一些的时候,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在手里认真地摸索着。
“这是他的钥匙?”我轻声问。
“嗯,他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不休假的时候,都住在那里。他走了。这房间也该有人来收拾,你和我一起去吧。”
我还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像个木偶一样被她牵到了一个陌生的门口。推开门,是一个狭小的过道,过道右手边是卫生间,卫生间的门开着,没有灯,里面漆黑一片。过道左手边,被装修成了一个简易的厨房,厨房的台面,墙壁都很干净,显然没被油烟时常干扰。厨房的垃圾桶里,还有没来及倒的方便面包装袋。走过狭小的过道,只是小小的一居。一张大大的双人床,对面是壁挂电视,一个小书架,一个壁橱式衣柜。房间里所有的陈设就已尽收眼底,衣柜的门开着,衣服乱放在里面,床上也零散放着几件衣服。床下,几双不同风格的鞋也胡乱摆放。不论走出门的他多么的神采奕奕,房间里到处都漂浮着一个单身男人的沮丧与荒凉。如果他可以早接纳一个女人走进来,至少他不必在这样的荒凉中离开,想到这里,我突然心疼,好像心疼一个暴雨中没有伞的孩子。这份心疼让我没有办法平静地看着方勤把他的物品一件件整理进行李箱。我转身去了洗手间。
打开洗手间的灯,看到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台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灰。牙膏还在水池边放着,没有放进漱口杯里。镜子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10月15,再交一次房租,准备买房了。
我仿佛能看到他写下这张便利贴时志得意满的样子,那一刻该有多少幸福的憧憬在眼前涌动,然而这些即将实现的幸福,最终也只能呈现在这一方小小的纸上。永远地沉睡在他的脑海。我轻轻地把这张便利贴摘了下来,好像可以呵护住这小幸福一样,但不过是自欺其人,我能呵护得了什么呢?
我的目光,向一旁的置物架看去,除了一些清洁用品,一个小小的挂饰让我的心咯噔地颤了一下,似曾相识,却又不太确定。小小的圆形金属环,中间圈着一个可以旋转的佛像,颜色黯淡无光,但一丝记忆提醒我,它以前应该是金色闪光的。我伸手去拿它的链子,突然圆环,佛像,还有把它们串在一起的金属小棍,一下子全散落在洗手池的台面上。叮的一声,好像让整个安静的房间都颤抖了一下。
“这个挂坠,他一直戴着。听说是雍和宫里求来的。临行前不久,突然坏掉了。”听到声音的方勤来到洗手间的门口,接过我手里的链子,再小心地把圆环,佛像和小棍拾了起来,放在手心。继续喃喃道:“现在看来,这不是个好兆头,对吗?”
“他一直戴着这个?戴了很多年吗?”我难以置信地问。
“是啊,我印象中,当年你离开乐潮以后,就有见他戴过。”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我不想再费心找什么理由了。匆匆说了句,“我得回去了。”就冲出了谷志军最后居住的屋子。我尽可能快地往家里赶。好像想甩掉什么。但记忆的闸门已经被冲垮。在乐潮时的他,在我婚礼上的他,抱着我孩子冲向就诊室的他,默默聆听我哭诉的他。请我第一次吃麦当劳的他,请我第一次喝咖啡的他,送我第一枝玫瑰花的他,邀请我第一次离京旅行的他。不同时间的他在我眼前此起彼伏,重重叠加,终于渐渐清晰成唯一的一个他。
“顺便也帮我许个愿,我真信。”他在笑着对我说话了,他来了?而这句话之后,我的记忆浪潮好像瞬间冷冻成冰。我猛然惊醒。
这,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身影开始一阵阵模糊,被我的眼泪一冲而化。
我去,我这就去。我去帮你许个愿,愿你平安顺遂,你等我,等我。
心理的声音,催促我努力跑了起来,但什么也追不上。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逼着自己还清醒的脑细胞都活跃在电脑屏幕里每一个尺寸数字上。
但谷志军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总时不时地清晰响在耳畔,每每此时,我的愧疚与自责就像脱僵的野马向我踩踏过来,我开始固执地坚信,如果假期的最后一天,我没有提前去工作,而是去寺里为他许愿,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绝对不会。
这个想法越来越顽固,我再也无法把它驱逐出去。当我被短信通知,去参加他葬礼的时候,我已经被这个想法折磨到不堪一击。
我不想,不敢,去面对他的亲朋好友,但又不该、不能,不去送他最后一程。我刻意迟到了一个小时,等人一个个地离去,才走向他的墓碑。风寒凉刺骨,我不由地裹紧了衣服。这个我谢了无数次的男人,这一辈子,终究是等不到我的报答了。
“你们认识?怎么这么巧?”我呆呆地站了多久,我也不清楚,身后突然有人说话,让我惊吓地浑身一颤。回过头,竟是前些天来店里,要修理橱柜的大姐。
“大姐,您?也认识谷志军?”我意外地问。
“认识。不是一般地认识。当初,我就是想介绍他和你认识的。”
“他就是你跟我提过的那个人?你就是说他身体有缺陷?”
“对啊,他刚毕业准备工作的时候,来我们医院体检,无意中发现的。那份体检报告他自己收着了,没有和别人说起。也希望我不要和他家人提。”大姐叹了口气,继续说:“这些年,他单着一个人,我一猜就是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我劝了他很多次,他总是说不想耽误人家。后来我碰巧认识了你,得知你离了婚有了孩子,还不想再生了。当时就觉得你俩特别合适。可惜你当时刚离婚。对这事儿完全排斥。可真没想到,你们两也认识。”
我突然苦笑了起来,想起妹妹的那句掷地有声的追问:“你怎么知道,这一定是又一个漩涡,而不是你的又一个救生艇?很有可能,你随意的一个拒绝,就把你真正的缘份给拒之门外了。”
我,活该孤独。
今年清明,我陪着爸爸妈妈又回到了那片生养我的厂区。这里已经破败不堪,很多离不开的老人,居然在捡柴火生活。在北京飞速发展的同时,这里,似乎在以同样的速度倒退着。
这次回来,是因为国家在附近的镇上购置了新区,要厂子里剩下的老人们全迁出去,让他们的生活便利一些,也算是最后最好的安置吧。
爸爸妈妈没有要新分的房子,而是选择领取安置费。他们说:“不回来了。你们姐妹两都不回来了。我们还回来干什么?”
坐在回京的列车上,我的思绪又飞回到自己刚离开家的那一天,山,在暮色中越来越远,那片远山,再也回不去了,那个涉世之初怀揣梦想的自己,再也找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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