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娘的幸福生活

小六的娘，有六个儿子，我们那个地方语言习惯，都喊成小六娘。小六娘辈分大，见了面，都称谓她大娘婶子奶奶老奶奶，但背后，一律称谓小六娘。因为贫穷卑微，背后连一个尊敬的称呼都得不到。

小六娘今年九十四岁，许是出于迷信的想法，她总是给自己瞒岁。据说，光九十一岁就对人说了三年，如此算来，她今年应该是九十四岁。为什么瞒岁，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出于对“幸福生活”的留恋。用她自己话说：现在生活可享福了，我得多活几年。

她口中的幸福生活，到底什么样呢？

小六娘四十多岁时死了丈夫，一个人孤单生活了半个世纪。说孤单也不对，因为他毕竟还有六个儿子。在她六十多岁时，一个儿子死了，另一个儿子失踪了。有两个儿子勉强成了家，其余两个至今光棍，长年在外打工，见不着人影。

说其两儿子勉强成家，是因为都是在三十多岁时，找的离了婚带着孩子的女人。两个儿媳如出一辙，都不孝顺。用乡村们话说，逢年过节，连一两肉舍不得割给她吃，更别说平日照顾下她的生活。

其实，她也不用人照顾。一个人，找了间邻居的房子，自己住。

她家里除了一张床、一床被褥、一把暖瓶一副碗筷，其余什么都没有。因为没有炉灶没有锅，一年到头都在小吃铺吃饭。

早晨，她一边甩着胳膊，一边自南往北去，这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锻炼身体。她是裹了脚的，走路本就有些不稳，加上她大幅度地前后左右甩臂，看到的人生怕她会跌倒。经过她身边时，不由想伸手扶她一把，她总是胳膊往后一抽：不用扶，我身体好着呢。

是的，她身体确实是好，一年到头从没见她生过病。用她自己话说，十几年了，连头疼脑热都没得过。

锻炼完身体，到大街上包子铺吃早餐。一块钱两个素馅包子，五毛钱一碗糊豆（粥）。吃饱了再买上两个包子带回家，晚上吃。一天两顿饭，就这样解决了。

有时提着包子往家走，边走，她边会用一种特别的腔调低声吟唱。说实话，有一次我听到，都怀疑她不是在唱，而是在哭。是的，那分明就是哭腔。而她脸上，却分明又没有一丝悲伤的神情。

也有时候，提着包子不回家，就坐在那里想找人聊聊天。年轻时受过太多苦，她对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太满意了，于是总想找人分享她喜悦、满足的心情。

先是坐到卖猪肉的人边上，主动搭讪：现在生活真好啊，搁俺那时候，逢年过节才吃肉，你看你，一早晨卖出去怎些肉。屠夫正眼都不瞧她一眼，连个应答都没有。

然后，她识趣地换个地，坐到卖菜人的旁边，拖着长腔，像是在和别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生活真好啊，现在人真享福。卖菜的人便用讥讽口气说：是，真享福，你看你整天不用干活就能吃饱喝足。她好像完全听不出别人话语里的不耐烦和讽刺，接语道：是啊，国家一月给俺怎些钱，你说我不吃不喝留着干么？现在又给俺九十岁以上老人长了个什么钱，清享福啊。国家好，共产党好啊。

其实，她口中国家发的钱，也只是一个月近两百块，但解决她温饱是没有问题了。

说她什么活也不用干，也不对。九十岁以前，她还在干活，在附近手套厂给人家打零工。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便彻底在家“享清福”，不再外出打工。打零工，工资都是按天结算。那天，她和其他几个年轻一些的老太太一起剪手套线头，最后结账，别人都是五十，偏偏她二十。虽然年纪大，但她手脚利索，活一点没少干呢。于是找老板理论，其实老板不过是想借此让她自己主动提出不干。眼瞅着过了九十，谁还敢用？于是小六娘便从此失业了。

至于为什么拼了命干活挣那点钱，用她话说，谁都指望不上，得给自己准备个板（棺材）钱。反正棺材钱也挣出来了，国家每个月都给发钱，吃喝不愁，不让干就不干了吧，在家享享清福。

有时候有人戏谑问：大奶奶，你给自己准备了多少棺材钱？她会压低声音：别吱声，可不能让恁那几个兄弟知道我有钱。

对，那几个儿子指望不上，有钱也不能给他们。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所有人对她刮目相看。

小六娘所在村要修一条宽二十米的南北大街，可筹不到钱，于是村干部号召街道两边的住户自发捐款。捐款本着这样一个原则：有的多捐，没有的少捐；做生意的多捐，不做生意的少捐。

小六娘这样的，完全可以不用捐。但她可不这样想，用她话说，架桥修路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我不捐可不行。于是拿着二百多块钱去捐。为什么是二百多呢，因为除了一张一百的，其余的是二十、十块、五块的，还有一元的钢镚。她说，她在家数好几遍没数清，数着数着就忘多少了，别管多少都捐了吧。

村干部坚决不收，急得小六娘都快哭了，于是一遍遍唠叨：恁说说现在共产党政拆（策）怎好，我吃不愁喝不愁，留着钱干么？恁得让我做点好事哎。

后来，她本门的一个村干部把她劝回家，好说歹说打消了她捐款念头。

款没捐成，造成的影响可不小。一些住户心想，人家小六娘怎大年纪了、穷成那样，都主动捐款，咱要是不捐，可真说不过去。因此捐款筹备得异常顺利。

捐款修路这件事后，邻居们对小六娘态度有了些转变。现在走在路上，会有人主动和她打招呼。邻居主动搭讪时，甚至还带着从前没有的尊敬，这让她精神状态显得格外好。心情好，又不由自主、用她那特有的腔调小声哼唱起来。

村干部也想起来，是不是该给小六娘办个低保户了，因为她有儿子，似乎生活得还不错，以前就没列入考虑范围。很快，小六娘的低保户顺利办下来了。每月又多了一项收入，以她的消费范围，似乎可以实现财富自由啦。因此，小六娘更开心了。有人说，连她白了多年的头发，现在都开始慢慢变黑。

如果在路上，如果您有幸听到她那特别的歌声，请不必诧异，她是因为自己的幸福生活，而真心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