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一九九七年的初夏，那时我还不到十岁，但是溜冰场早几年就已经在全国流行开来。当年，小城里最出名的旱冰场名叫皇冠，它坐落在快要出城的某个街道拐弯处。

传说中，那里打过的群架和谈过的恋爱多得就像我身上的痱子。我羡慕可以去那里玩的姐姐小蝶。在我的眼睛里，她不仅长得像小龙女一样好看，还家庭条件优渥写得一手好字，甚至会用英语写作文。我发誓是第一次在她家才看到文曲星的，那个据说能帮人好好学习英语的小工具。我表哥渴望了整个青春期也没能获得的礼物，到了她这里，倒像是某种无关紧要的陈设。那时她还追星，会把她好看的字写在漂亮的信笺上，每一封信的结尾都有一句“Love you forever，”可惜我那时看不懂，也怕打扰到她，只能在一旁屏气凝神地细细观看，确保不发出任何声响。

我最爱听的是花季的她和不同的英俊男生之间的故事。

其中一名男生叫万利，长得修长英俊。据说他脚上穿的那双球鞋居然要上千块，震惊了他们全班。这些当然都是小蝶姐姐的另一位簇拥者旻旻姐姐告诉我的。

旻旻姐姐比我还要早认识小蝶姐姐，在她心目中，小蝶姐姐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完美女性的代表，她看上去高挑白皙五官柔美，关键是在班上年纪最小。因为上学早，小蝶姐姐班上的同学普遍都比她大几岁，当其他人已经十五六岁的时候，她才十四岁不到呢。

我那时候哪懂得英俊和美丑啊，只知道白娘子和小龙女是我心目中最美丽的姑娘。当然，杨过和尹剑平也能称得上好看，但前提是他们都会功夫，还能上天遁地飞沿走壁耍一把利剑。

小蝶姐姐和万利是一个年级的同学，本来他也有很多女生暗恋，可是他却主动喜欢上了小蝶姐姐，下课的时候还特意站在走廊上唱歌给她听呢，旻旻姐姐补充道。天知道我听到这些情节的时候是有多震惊，好像感觉这些故事从来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一样，只会发生在大孩子那里，或者发生在那些看不见大人的角落里。

在整个故事里，另一名比小蝶姐姐大一些的男孩子叫李晖，也是生得唇红齿白像电视剧里一样的人物。

他啊，不如万利高，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却比万利好看多了，旻旻姐姐如是说。

这一次旻旻姐姐就错了，她以为我不认识李晖吗，才怪呢！李晖是我上高中的小阿姨同班同学，我会不认识他吗？他当然没有万利好看了，万利皮肤那么白，又常常会穿那双好看的球鞋。李晖只是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罢了，另外嘴唇呢真的要比万利红很多。但是，小阿姨用标准的重庆话说道，喜欢他的女生也没恁个多啦。说完，小阿姨继续埋头写作业去了。

小阿姨当然不是我的亲阿姨，我的亲阿姨们都比她大多啦，她是我外公外婆在重庆收的干女儿。小阿姨说她在重庆滑过真冰，这简直令我在无尽想象中羡慕得要命。她还说她会在高考前回家，就跟自己的同学洛音卓玛一样，她们只是过来享受几年严苛的教育，再在学成之后回到各自的家乡接受最后的考验。那个时候的重庆已经升级为直辖市，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来到我们这个西南小城。重庆，多酷啊，在我心目中是比成都还要高级的城市，它的存在如同北京和南京一样，对我来说既遥远又恢宏。

然而妈妈却不这么认为，她抱怨小时候每一次同外公回老家，都要先辗转到成都去搭火车，然后在昏聩与愤怒中回到那个在老城区里破败拥挤的小阁楼。重庆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她总是如是说。我说没关系，我只是想去看一看长江，那个有着好多神奇故事的地方。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小蝶姐姐虽然表面和万利关系很好，周末还会一起出去逛竹林和爬山，然而当她知道小阿姨和李晖的关系时，却兴奋地让我去问小阿姨要他们学校的联系方式，她说想给李晖写信。我困惑地问了旻旻姐姐，我说小蝶姐姐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难道真的是因为万利不如李晖好看吗？旻旻姐姐朝我翻了个白眼说，你什么都不懂，她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李晖。我只得闭了嘴去问小阿姨，小阿姨仍旧埋头在奋笔疾书，一边翻历史书一边告诉我，我们是高二九班，你就直接让她寄这个地址吧。问到地址后，小蝶姐姐就不再和我怎么说话了，旻旻姐姐说她总是很忙，因为他们快要准备升初三了呢。我不也快升四年级了吗，我抓了抓头皮。

期末考试完之后我又去找了旻旻姐姐，她说正好要陪小蝶姐姐去见万利，让我跟着一起去。看着我的雀跃，她又翻了个白眼，等一下在万利面前千万不能提李晖的事情，知道吗？我点了点头，跟着她快乐地出发了。

到了目的地，万利还没有来，小蝶姐姐身边倒是站着两个同学，其中一位短发个子小小的姑娘只比我高出一点点，另外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女生我却觉得她长得不好看。旻旻姐姐偷偷告诉我，扎麻花辫的女生也喜欢万利。我惊愕地抬头看了看她嘴边的大黑痣，觉得不太喜欢她。而个子小小的女生则喜欢万利的好朋友，那个男生也喜欢小蝶姐姐呢，旻旻继续说道。我的天，大孩子的世界怎么这么复杂，我在心里想。

万利是被摩托车带过来的，他那位身形高大的同学骑了一辆很吵的摩托车，我觉得很烦，只好坐在路边看着他们。

夏至已过，学校的后山坡上长满了断肠草，这种粉红色的小花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看，但是却依稀记得神农就是因为尝了断肠草而死掉的。

没过一会儿，小蝶姐姐一群人就要往坡下的竹林走去，旻旻姐姐却做势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我问，为什么啊？她没有说话，只是厌烦地踢了踢路边的石头。

你有喜欢的人吗，旻旻姐姐？我问道。我啊，当然有啦，她的面上泛起一丝红潮。是我们单位里的男生吗，我又问道。她不说话，只是开始玩自己的手指。又过了一会儿，小竹林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惊笑。我也好奇地笑起来，旻旻姐姐说，小蝶马上就要回来了。果然，过了没多久小蝶姐姐就红着脸走了过来，而她旁边的同伴也带着某种暧昧的笑。高大的同学又骑摩托车带上万利呼啸着走了，万利却微笑着回头望了一眼我们的方向。一路上，我拼命缠着旻旻姐姐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却和她们一样表现得心照不宣又暧昧异常，倒是小蝶姐姐羞涩地说道，刚刚万利亲了我。哇喔，她居然让他亲了她，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不是很快就会怀孕了吗？我在心里偷偷想到。然而并没有人理会我的惊愕，她们好像只是沉浸在那些虚无又难以琢磨的情绪里面，并且我还观察到，那个编着麻花辫的女生居然哭了。

香港回归那一天，我一直呆在旻旻姐姐家里。我们在给她的布娃娃穿衣打扮，在我去拿纱巾的时候，她突然跟我说，李晖已经和小蝶开始通信了。

她从来不叫小蝶姐姐，因为她只比小蝶姐姐小一岁。

那李晖喜欢小蝶姐姐吗，我说。我也不知道，她回答道，但是小蝶这么漂亮，李晖一定会喜欢她的。我对答案也不置可否，因为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喜欢另一个人，而“喜欢”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当天晚上爸爸又值班去了，妈妈要我起床跟她一起去看外面的烟花，我却拒绝了。因为那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右边胸脯上多出一颗绿豆大小的硬粒。我当然知道那代表了什么，结果兴奋和欢喜却让我失眠了。

后来有一天旻旻姐姐打电话告诉我，说小蝶姐姐难得今天放半天假，让我们一起陪她去山上摘桑葚。我很开心的答应了，还带上了很长一卷纸，想着等一下桑葚可以裹到纸巾里，就不会把衣服弄脏了。结果今天爬山的时候小蝶姐姐却一直落落寡欢，还一边跟旻旻姐姐说话一边哭了起来，万利他知道我和李晖的事了，是我自己跟同学讲的时候他听到的，李晖说他喜欢我，可是他又不想读高三要去北京当兵，现在万利也不理我，明年初中毕业之后我不知道他要去哪个高中……

我兴致勃勃地摘着桑葚，一回头就看到油桐树下站着两个人。是两个男的，也长得很高。但是我却不知道有没有万利高。

其中一位戴着黑色手表的人走到我们身边，对着小蝶姐姐笑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旻旻姐姐和小蝶姐姐就和他们攀谈起来。我在旁边听到那个戴着手表的人说他今年十八岁，已经要上大二，而且是在北京上的大学，突然就觉得没这么讨厌他们了。很久以后旻旻姐姐告诉我，那个大学生其实也喜欢小蝶呢，寄过来的信上字写得很好，但是小蝶真正喜欢的人还是李晖。

暑假过后旻旻姐姐上了初一，小蝶姐姐因为初三课程太紧张再也没有跟我们见过面。

后来，我转学去了其它城市，再后来我在学校里遇到那个曾经编着麻花辫暗恋万利的女生，原来她叫徐文娟。她嘴角的黑痣不知道什么掉了，头发也用药水拉得笔直，她的腿很长，走路时仿佛带着风。我怔怔地在楼道里看着她，她也看了看我，突然笑起来，哈哈，小朋友你已经这么高了啊。我也笑起来，告诉她，自从上了五年级，我的双膝就经常疼得厉害，不到两年已经长了快十公分。说完，她有点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我寒暄，只好问，你和蝶还联系吗。我说很少，怎么了？她淡淡地说，你还记得万利吗，他已经死了。我有点无从开口，怎么会死呢，这么年轻？她说，他初中毕业之后去了北京，在那边做了一段时间的北漂，今年可能觉得身体熬不住就回来了，结果检查出来是胃癌晚期。检查的人是我爸爸，她喃喃道，他并不知道万利是我曾经喜欢过的男孩子，后来我去看他，给他唱《情人》，可惜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那可是他曾经最喜欢的一首歌啊。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望了望天。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她，曾经对万利的记忆已经模糊，跟徐文娟好像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交集。只好轻轻地抱住她说，他已经去天国了，你也会得到幸福的，相信我。她在一片泪光中对我点点头，然后摸了摸我的头顶走开了。

黑色七月之后，我和同学一起回学校去看这一届学生的分数，高分布告栏里徐文娟的名字赫然在列。暑假之后听说她去了上海，其间还和小蝶姐姐跟小个子同学一起见面吃过饭。小蝶姐姐因为专业课特别好去了中国美院，不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和徐文娟一起见面呢，如果见面的话她们还会聊起万利吗？

初二的寒假妈妈终于带我去了一趟重庆，那里高楼遍布道路起伏，嘉陵江在这里化作了长江，整个城市却好像始终罩在一层雾里，灰蒙蒙显得很不真实。回来以后我的口音变得怪怪的，表哥一有机会就嘲笑我。我还是喜欢和他争执，因为身边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越来越少了。他也是知道小蝶姐姐的，因为她在高中部的时候名头实在是太响了，人长得美，画画也特别好。

他提到她的时候红着脸说，我们初中部好多男生都偷偷溜去高中部看她，不过我就不喜欢她。我点了点头，就像我说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万利一样，我在心里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