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在小学六年级,患了癌症的阿姨病逝于一个夏天。
半个月前,我见过她,她由于疼痛无法躺着,只能趴在床上。我进门的时候,她的女儿正在给她梳头发,乌黑的油亮的发色,气色看起来还好。
我搬了小凳子坐在她的床边,揽下了给她梳头发的活儿,边陪她说话。头发估计有几天没洗了,握在手里有点油。
我与她不常见面,也不甚亲厚,甚至因为小时候的一次烫伤,对她还怀着诸多不满,当下嗫嚅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了半天才问出一句还疼不疼。她冲我勉强的笑笑,然后说,现在好点儿了。那时我还以为她只是生了一场略微严重的病,多休养几天就好了。
谁知,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她去世的消息。
我记得出殡的那天,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我这个小孩子也帮不上什么忙,一个人坐在凳子上玩耍了半天,直到送丧时间到。
送丧的队伍很长,那个被请来替我哭的阿姨站在我的前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还喊着阿姨的称谓,说你怎么就丢下我这个外甥女。我跟她的后面,听着远处的人们或轻或重的议论我,茫茫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哭一哭,可是挤了半天,也没挤出眼泪来。
生活还在照旧,参加完葬礼之后,我依然没心没肺准备着我的升学,也不知过了几个月,我忽然有一天做梦,梦见我妈妈一声不响的拉着我在田地里跑,然后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古旧的老房子,神秘兮兮对我说,你看谁来了?我一转头,就看到阿姨抱着她的女儿出来了。我刚惊喜的想好好看看她,却猛然惊醒了。
半夜三更,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明明是舒适的秋天,却觉得很冷。一种莫名其妙的,难以言说的哀伤突然席卷了我,眼泪毫无征兆的就落了下来。
我以为我对她是不亲厚的,我以为我曾经讨厌过她的。我以为她的死我不曾在意的。
可是那个我讨厌过阿姨却再也回不来了。她就像在空气中莫名消失了一样,当时间过去,当所有人的哀伤被抹平,除却偶尔想起她的名字,我不知道还能如何去证明她的存在。
她撤出了我们所有人的生命。
谁会记得她的曾经迷恋过四大天王呢?谁会记得她曾经爱穿的碎花长裙呢?谁会记得她偷偷藏起来的口红呢?她的选择,她的情爱,她的追求,在漫长的时光里,都缩小成了纸上的小小墨点。
她葬在一大片玉米地的中央,依照她夫家的规矩,长辈还在,晚辈不可以立碑,褐色的泥土一盖,人们看不出它和周围田埂的区别。送丧的队伍吹吹打打到了地方,回来的时候却匆忙的像是被击败的逃兵。一路上撒了一地的鞭炮,纸卷还冒着烟,噼里啪啦的声响,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声音。
那个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哭到不能自抑。我从未有如此清晰的感受到死亡之残酷。
这也许不是终点
史铁生曾经说,“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我知道,终有一天,当我也将迎来死亡,也会如我阿姨那般,被葬在某一处土地里,被所有人慢慢遗忘。
说不害怕,是骗人的,求生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可人类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他能够意识到死亡,并去追寻生命的意义。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把人类的生命放在浩渺的宇宙,也许不足为道,但生命有不同的存在形式。时间,并非衡量一切尺度。
可尽管我们知道所有的道理,当我们面对死亡,却仍然无法坦然。
但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毕竟你还活着,证明它的,恰恰是无时不在跳动的心脏和总是容易失控的感情。
害怕死亡不可耻,这种对于生命时限的软弱是人的天性。
包括史铁生。
他在轮椅上坐了40多年,最后死于脑淤血。我们的教科书总是告诉我们他是如何从病痛的折磨中坚持,坦然的面对死亡,最后勇敢的活出了自己人生的意义。这样的例子有很多,秋瑾,邱少云,刘胡兰、霍金等等。
但我觉得,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坦然对待死亡本身。假如史铁生真的不在在乎死亡了,那死亡就应该如同空气一样必然,他何必苦苦思索死亡和生命的意义。
他反复思索,恰恰是因为他放不下,他不甘心,面对这个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节日,他想换一种方式庆祝。
而他真正坦然面对的,是自己。一个只能坐在轮椅里,被迫忍受病痛折磨的自己。一个朝不保夕,随时可能死去的自己。死亡与生存的决定权从不在自己手中。一旦认清这一点,死亡依然可怕,却不再是横在生命里的障碍,而是相伴随着,令我们争分夺秒的过完这一生。
其实,我们细细想想,会发现,正是由于这一点点对于死亡的恐慌和不甘心,我们才懂得珍惜和意义。正是对于死亡无可改变的力不从心,我们才会反躬自问,逼自己接受现状,逼自己去思考那些我们也许从前从未深思的东西。正是对于生命有限的认知,我们才会造作,才会发明,才会赋予时间以仪式感。这些,不是因为我们看淡了死亡,而是比从前更加在乎死亡,更加在乎生命。
是死亡,赋予了生命以意义。
记忆当然会被遗忘,当所有的盛世与繁华俱归尘土,所有的生命体都会变成无机物。没有永恒的东西可以记录下每个人的存在。
而生命的意义是自己赋予的,也许将来,没有人会记得你爱穿碎花的长裙,没有人会记得你追过的四大天王,没有记得你爱吃的菜,但是这些事情你曾经做过,给你带来过快乐,生命的意义,只要在你的定义域里成立,就够了。
也许,在多年后某一天,阳光明媚或是阴雨绵绵,你会在我的空间、朋友圈或者报纸上看到我的讣闻,那一定只有简简单单的名姓和死亡时间。也许我已经儿女绕膝,也许我还是独自一人,但这一天,死神会带走我,如同他会平等地带走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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