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烙

阿离出生的时候，恰逢梨花盛放的时节。

只是，那一年，帝都满城梨花，连个小巧的花苞都不曾打个转儿，便尽数枯萎而死。

帝都之人，无不议论纷纷，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皇家有女，自出生便为不吉，带着凶煞之气的命格——

帝皇惊怒万分，阿离的生母琏贵妃以死谢罪，堪堪保下了阿离一命。

阿离阿离，分别之离。

自此，帝都之内，无人见过梨花绽。

尚在襁褓之中的阿离，由一个宫人拎着，送到了国师府上养着。

阿离自幼时，便已知道，偌大的国师府 无人喜她，就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只除了那凉玦，彼时六岁的凉玦，国师府上的嫡长子，下一任国师。

大概年岁浅，不懂那人人口中谈之色变的凶煞之气。

流言不可怕，最恐怖，不过人心罢了。

“凉哥哥，为什么无人喜阿离呢？”——

阿离踮着脚尖，已经六岁的她，只够扯着已成少年模样的凉玦衣角。

“胡说，我便喜你。”——

凉玦浅浅一笑，轻轻地握住那衣角处的小手，放在手心紧了紧。

阿离跟着甜甜一笑，眉眼弯弯，颊边梨涡深深浅浅。

又到一年应是梨花盛放的时节。

他族来犯，两国僵持不下，皆是元气大伤，遂以和亲联姻为由，提出休战。

帝皇自是同意，只是和亲人选，一时间倒是犯了难。

毕竟，说是和亲，左右不过一个质子罢了。

终于，这才想起，还有个彼时十三岁的阿离。

阿离接了旨，怀中捧着那卷明黄刺眼的圣旨，却是不哭不闹。

“凉哥哥，你带阿离走，好不好？”——

阿离轻声低喃，身量已经长开，只是比上那身形颀长的凉玦，还是只及肩臂处。

背对着阿离，凉玦直直站立，隐于袖间的指尖有些泛白。

他是想的，想和喜欢的一切在一起，喜欢到成疯，喜欢到成魔也可以。

久久未能得到回应，阿离依旧甜甜一笑，眉眼弯弯，颊边梨涡深深浅浅如初。

联姻的日子，刚刚定下，他国的人选，竟是突然暴毙而亡。

一喜，联姻的事就此作罢；一乱，关于阿离的凶煞命格，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

这一年，满帝都的梨花 依旧未开，猝不及防的大旱，却是来势汹汹。

不过数月，帝都之野，遍草不生。

终于，满帝都的百姓，包括那老儒稚童，黑压压的一片，从帝都城外，一直跪到国师府门。

无一例外，竟是请旨火焚阿离，借以平息天谴。

阿离隐于角落，看着一袭白衣的国师凉玦，静静立于人群之中，还有那不住磕着响头的人们。

“国师国师，求您救救我们吧！”——

“唯有烧死妖孽，我们才能有一条活路啊！”——

凉玦不语，承受着那一开始地哀求，再到后来的狂怒咒骂，暴动四起。

阿离不懂，她如何，就是妖孽了呢？

还有，被火烧，那一定会很疼，她可怕疼了。

帝皇的爱民之心，这时候难得地涌现出来，赐以阿离火焚之刑的圣旨，飞一般地就到了国师府上。

凉玦接的旨，纤白如玉的指尖拿着那卷明黄刺眼的圣旨，竟是不喜不悲。

“阿离，凉哥哥带你走，好不好？”——

凉玦抬眸，看着那道背对着他的娇小身影，似怕吓坏了她一般，轻声开口。

阿离转过身来，却是不曾答话，只对着凉玦眉眼一弯，绽开个深深浅浅的笑来。

凉哥哥，阿离懂，国师，承担的那是千千万万人，而那千千万万个人里，唯独独不能有她。

君要臣为，你为便是，疼便疼罢，阿离忍着便是。

火焚之刑的那一日，天气格外地晴好。

阿离没让人押着，自己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走上了那高台。

层层叠叠外围的百姓，无一例外，竟是带着极其狂热的痛快目光看着她，就好像，她本就该死。

大概是天气太过晴好，连那阳光，照在身上，炽烈地让人想流泪。

阿离到底不曾落泪。

明亮亮的火焰，像橘色，又像红色，只是阿离看不太清。

因为，她的眼底，除了那人群之外，孤然而立远远的一道身影，再容不得其他。

凉哥哥，阿离其实很疼，只是再疼，又如何舍得让你疼？

那一日，很盛大的火势，柴火很足，烧了许久。

待到只余灰烬，破天荒地，东风解旱，散而为雨。

百姓们无不欢欣，连那说书的秀才们，都将铲除妖孽平息天谴作成了话本，日日里津津乐道。

那一年的帝都，百里梨花朵朵绽。

人间烟火，梨花朵朵。

“凉哥哥，凉哥哥。”——

凉玦初时不懂，问阿离为何不唤他玦哥哥，偏生只唤凉哥哥，阿离那时回答，她更喜欢凉字。

现在，凉玦才懂，原来，他也更喜欢凉字。

玦么？那是有缺口的玉。

阿离，用一朵梨花商量我们的来世，然后用一世的时间奔向彼此，好不好？

后来，据说帝都国师凉玦 尤其偏爱梨花，每一年梨花大盛之时，必去观赏。

一站，就是许久，似是入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