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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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刘霜去北京上学之后,刘雪、刘夏悟性不高,自己又不愿上学,刘雪勉强读者高中,看似全无考上大学的希望。刘夏初中毕业便在城里打工,不久之后便去了南方。那一年春天,在南方苦不堪言的刘夏给刘霜写了一封长信,抱怨自己的境遇。她找不到专职工作,只是在一些服装店打些零工。她住着最简陋的房子,与最落寞的人为伍。她几次见到昨日还失魂落魄的小姐妹在“贫民窟”里游荡,明日又穿着光鲜的衣服,神灵活现地在自己面前显摆。刘夏按耐不住心中悸动,她憎恨这种际遇,但有无可奈何。有些时候,她也不免对前来招惹的富翁阔少颇为动心,但不免心中憎恶。
刘雪与刘夏从小就敬畏大姐,他们心中的困惑,从来不敢对秋英说,而对刘霜,她们又是言无不尽。特别是刘霜考上大学之后,她们更是打心里崇拜大姐。刘夏怀着满腔的怨念,给刘霜写下这封思维混乱,言语驳杂的长信。而刘霜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读完此信,了解了妹妹心中的欲念。
一个寒冷的冬天晚上,刚刚发完传单的刘夏浑身哆嗦地回到住处,发现自己的床头收着一封信。她满心欢喜地打开信封,但信纸上只写着刘霜隽永的两个大字——感悟!刘夏十分失望,她千盼万盼,却只盼来姐姐的两个字。
就在姐姐的信刚到不久,刘夏又收到了一封信,这是竹山给她写的信。刘夏十分奇怪,父亲从来没给她写过信,她也从来没跟家里说过通信地址,怎么会写信给她呢?她满怀疑惑地打开信,读到第一行的时候,心就凉了。信的内容非常简单,上面只有两行字:你大姐昨天掉到河里淹死了,快点回家!我们等你到了再把你大姐下葬!
信的落款时间是11月14日,刘夏十分悲痛,她粗粗一算,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月,她生怕刘霜的尸体腐烂,东西也来不及收拾,便连夜去排队买票。那时候春运将至,火车站里人头攒动,早有些人在售票口排队。刘夏原本心想离春节还有个把月,过些时日再来买票。她不想经此大事,内心惶恐之至,她信了七分,还带有三分侥幸。
火车不分昼夜地在华南大地上飞驰,载着心急如焚的刘夏,渐行渐北。不一日,刘夏转道向东,离家也一天天的近了。
一路上,刘夏始终不明白一件事情,那便是父亲缘何得知她的通信地址?她收到刘霜的信是在十二月初,而收到竹山的信是十二月中,前后只差了十余天,难道姐姐再写下“感悟”两字的之后不久,便出事了?
刘夏年岁尚小,于世间一些事情无法看得透彻,但她也明白刘霜这事颇为蹊跷。刘夏离家的时候,竹山和秋英都要拦着她,她实在几个小姐妹的帮助下,偷偷来到南方的。
路上的时候,刘夏始终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她在迷迷糊糊之中心想:“我离家的时候,爸妈始终不愿让我离开,有人帮我才得到了南方,这事该不会是爸妈骗我,故意要我回去的吧?”待她醒来,又转念一想:“大姐这般事情,爸爸应该不会这样骗我,因此应该不会开这么‘无稽’的玩笑吧。”过去的一幕幕仿佛便在眼前,在她脑海里不停闪现。她不停地胡思乱想着,她连日坐车,也早就困顿不堪,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夏觉得有人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她抬头一直,只见列车员和蔼地看着她,说:“小姑娘,你到站了。”刘夏这才发现已经到家了。原来她怕自己太累睡了过去,错过了站,便托列车员到站的时候叫她一下,免得错过了站。
刘夏还不及道谢,连忙拎起自己的行李,飞奔地下车了。她在城里七转八弯,换乘了好几辆公车,耗费了半日,总算是赶到加了。
刘夏远远望见家里布满了白色招魂幡,这才确信大姐真的出事了。心里侥幸即去,不觉悲从中来,她将大包小包一扔,坐在地上便哭了。嗣庭原本僵直地坐在门口,眼睛闭着,似已沉沉睡去,待听得远处有人哭泣,急忙起身,却见刘夏伏在地上,痛哭不止,便冲将过去,将她扶起。
刘夏见有人来扶,抬头一看便知是大伯,哭着说:“大伯,大姐到底怎么了啊?”嗣庭摇摇头,含着泪说:“唉,一言难尽啊,阿霜这孩子自小乖巧,怎么能如此命苦?”刘夏抱着嗣庭,说:“大伯,大姐怎么会不小心掉进河里的?”
嗣庭拍了拍刘夏的后背,泪眼早已婆娑,他哽咽地说:“不是的,她是自杀的。”刘夏听闻刘霜自杀,更是惊骇,说:“大姐,大姐好好地怎么会自杀?”
嗣庭将刘夏扶到板凳上坐稳了,说:“唉,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阿霜这孩子乖是乖,从来不给家里惹麻烦,但她有遗书,有痕迹,警察说她肯定是自杀的。”
刘夏十分疑惑,说:“警察怎么就这么肯定?”
嗣庭面如死灰,形同槁木,穿着破旧的棉袄,黝黑的皮肤上泛着一丝白光,颧骨高耸,面额内陷,看上去便似大病了一场。他仍然枯坐到地上,瘪了瘪嘴,吞咽了一口口水,无精打采地说:“警察说她被大学退学了,想不开自杀,有遗物,有动机,便说她是自杀的。爹爹好说歹说,让他们再查查,谁知他们找来一个医生,后来才知那医生从北京来,他问了阿霜自杀前的状况,然后便说阿霜精神早已严重失常,自杀属于正常现象。他既然这么说了,你爷爷也就不追究了。”
刘夏不再言语。
当天晚上,竹山解开了刘夏心中另一个疑惑。原来刘霜自六月之后都再也没去过学校,一直待在家里,每天郁郁寡欢,很少和人说话。家里人也都不知道她在学校的情况。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将近半年,直到那天,就在她阳历生日的当天晚上,家人见她没回家吃饭,正在四处寻找的时候,有人在河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捞上来的时候,她早便断气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早就乱成了一团,偏偏又没有人知道刘夏的踪迹。愚石一直坚持要等家人到齐之后,再给刘霜下葬。竹山则觉得刘夏要是一直不回来,那刘霜岂不是永远无法下葬?他想让刘霜早日入土为安,也不让家人有所牵挂。父子两人僵持不下,竹山虽然痛失爱女,但下田做工,一如往常,他拗不过愚石,也只好顺着他。所幸在整理刘霜遗物的时候,凤英发现了刘夏写给刘霜的一封信,于是竹山按着寄信地址,写了一封报丧信。他又和父亲约定,要是刘夏过来三个月未到,无论如何也要将刘霜下葬。
刘夏到时,刘霜的“五七”也已过了,竹山怕她尸身腐烂,早便入了棺木,封了起来。因此刘夏到的第二日,便到山里下葬了。农村习俗,免不了吹吹打打,摆弄道场,诵经念佛。
秋风徐徐拂过江面,大江两边的树木上,不停地飘下泛黄的落叶,在秋日,刘霜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收拾落叶,将其收为标本,夹在书中。
刘夏翻着大姐的书本,里面的树叶一片片地掉落下来,散落到地上。斑驳的眼光透过树木稀稀落落地撒在墙上,穿过古朴陈旧的窗户,散射到刘夏的身上。自从回家之后,刘夏便似心如刀绞,一见树叶,刘霜往日的样貌便历历在目,刘夏眼泪早已破眶而出。五个姐妹之中,刘霜性情沉稳,但极有主见,认定的事情便有天大的阻力也要去做。刘雪平实木讷,十分乖巧,为父母之命是从。而刘夏行为乖张,最为叛逆。至于弥真、须真年岁尚小,跟三位姐姐情趣也相去甚远。因此刘夏与二姐感情淡漠,反倒与大姐颇为投机,姐妹之间,只有她二人感情最深。刘霜的死,便似给刘夏胸口一棍,直打得她蒙头转向,心烦意燥。
刘夏查看了刘霜的所谓的遗物,只见一张宣纸上写着“尸位素餐,守内虚外”八个大字,警察以此断定刘霜是自杀,而非他杀。后来精神科医生听取了家人与邻居的意见,断言刘霜有精神疾病,也就证实了刘霜自杀的可能性。
刘霜确系自杀,刘夏询问了许多见证者之后,终于证实了这种说法。但究竟为何将刘霜逼上了绝路,刘夏却始终不解。她觉得事情太过蹊跷,怎么可能似警察所说精神疾病这般轻描淡写?
刘夏虽怀疑刘霜的死另有原因,但她苦于无别的证据,便只好从那八个笔力遒劲,挥洒自如的大字入手。她知道大姐书法有此造诣,写得这般好看,虽然不是嗣庭所教,但刘霜自幼便爱听大伯讲故事,也喜欢随着大伯临摹一些字帖,刘霜后来能考上大学,嗣庭虽无师傅名分,却有启蒙之实,刘夏自小便看在眼中,自然明白其中细节。
刘夏找到嗣庭,述说心中疑惑,原本嗣庭这些天来,心情稍有平复,如此一来,又勾起心中悲痛,不禁老泪纵横,说:“阿夏啊,不要再提这事了,再怎么样这事也已经定了,你又何必刨根问底,让我心痛呢?”刘夏眼泪自脸颊滑落,滴在嗣庭的水杯中,滴滴答答,犹如催悲的音符,深沉哀恸。刘夏抹了抹眼泪,双手握住嗣庭的左手,说:“大伯,你自小教我们,对生死一定要看得开,还说大姑,二姑虽然寿命不长,但跟对了人,也不枉了一生,将来到了天上,也是神仙眷侣。我想大姐不过是顺着水流,到了一个美好的世界,那边没有痛苦,没有贫穷,大家都和睦相处,就像天上一样。”
嗣庭摇了摇头,抚了抚刘夏的小脑袋,说:“傻孩子,唉,你大姐怎么能和大姑二姑相比呢?好歹大姑她们都有两位姑父陪着,哪像你大姐孤零零的一个,就是上天成了仙,也是可怜。”
刘夏搬了个小凳,坐下,故作天真地说:“大伯,你说姐姐是不是真的飞仙了,不要我们了?”其时刘夏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再加上她体型娇小,长相甜美,真如天真的女孩一般。嗣庭身为长者,见侄女双眼便似一泓清水,纯纯地望着自己,便不疑有他。
嗣庭信了刘夏的天真,心中不惹,说:“阿夏,我本来不愿再提伤心事,但是错终归是错,没能阻止你姐姐自杀,我是要承担责任的。”
刘夏十分奇怪,心想:“姐姐自杀,你有什么责任?”心里老大疑问,但嗣庭终于愿意说去一些事情来,她又颇为高兴,嘴上却说:“大伯,别疑神疑鬼,怎么会是你的错?”
嗣庭低头不语,过了良久才说:“唉,其实那天本来就是预兆,都怪我老大粗,不知小孩子心事,结果惹出这等大祸,我不承担责任,却要谁承担?”
刘夏不语,她想从嗣庭口中得到信息,来印证自己内心的猜想。
嗣庭长舒了一口气,说:“那天下午,阿霜在读一封信,边读边叹气,她从学校回来有了一段时日,这些天里她也不出门,也不说话我过去的时候,她急忙将信收起来,我笑着过去,对她说:‘阿霜,藏什么呢?’只见你大姐理了理书桌,说:‘没什么!’过了一会,她又问我说:‘大伯,这个世界上真有报应吗?’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会这么问,也不好回她,只是我一直觉得报应这事天理昭然,许多人做着恶,不过没有现世报而已,将来一定会受到惩戒。所以我一直觉着坏人再是‘凶恶’,好人也要‘忍让’。我正准备这般回答她,哪想到还不等我开口,她又说:‘唉,便有报应,又有何用?难不成被人杀了,还能索回一条命来?’她这般说,我倒有点担心了,你想啊,但凡‘作恶’的人总要为自己的作为找些借口,偷东西的人说:‘别人也在偷,怎么就抓我?’贩毒的人总是说:‘有人吸毒,我卖给他们,我又有什么错?’人不能把握分寸,总是把过错推给别人,那么永远是错的。你大姐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免有些误入歧途,我想说一些话劝解你姐,但是她的学识早就是我的几倍,如何说得动她?突然间我看到她书桌上放着一些书,都是外国话写的,我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书,但见这些书下面压着一张纸,白纸黑字,分明写着几个大字。我过去将这张纸抽出来,只见上面写着‘尸位素餐,守内虚外’,也就是你见到的这几个字。说实话,这几个字单个拎出来了,我倒也个个认得,可这组在一起,就不懂了。我知道你姐学问不错,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阿霜,这几个字写得真是好看。嘿嘿,还是我们中国字比较有意思,这不这几个字我都认了,可放在一起,我就不知道了,阿霜,你说说,这事什么意思呢?’你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说这不是她的话,而是南宋时大文豪文天祥讽刺朝廷就知道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欺负老百姓,却向金人点头哈腰,你说可气不可气?我一想不错,我们泱泱中华,怎么能向外国一直低头?后来转念一想,我才明白,你姐这说得,多半便是你妈。这些年来,你妈也没少在外边受闲气,但她从来不在外边发作,而这火气都出到你爸身上。这半年里,有一次你妈兴高采烈地去看徐家盖房子,那可把她羡慕坏了。当时我也在一旁,你妈兴冲冲地说:‘我要是有钱了,也要盖个阔气的小洋楼。’哪知隔壁的徐婶却说:‘就你们家板凳竹山那窝囊劲,你是指望不上咯。’你妈当时也没发作,只是回到家里,哭着喊着要你爸出去挣钱。你爸没法,只好出去卖苦力。这么就在你姐出事前几天,你爸闪了腰,实在干不了活了。你妈便整天唠唠叨叨,也没完没了。你姐看不过眼了,便顶了你妈一句。这可不要紧,你妈劈头盖脸便是把你姐一顿臭骂,说她读书没用,就知道张嘴吃饭。还哭天喊地,寻死觅活,抱着弥真须真直哭,嘴里还念叨说:‘要不是为了你们两个,我早就死死掉算了。’弥真须真两个小家伙也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你姐那时候早回房了,这八个字,恐怕也是那时候写的。”
刘夏听了半日,依旧茫然不知所觉,疑惑地说:“可是大伯,你说了老半天,我也没觉着大姐能为了这事自杀啊!”
嗣庭挠了挠头,说:“是吗?我说事老是这样,颠三倒四,这八个字说的是你妈,我也是后来才想到的。你姐后来对我说:‘大伯,现在村子里是不是越来越有钱了?’我也没多想,便对她说:‘那是,现在村里盖起小洋楼的人家是越来越多了,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了。’你大姐点点头,说:‘是啊,才出去半年,这里的变化是大得很。’她拉开了窗帘,看着外边热闹的景象,说:‘但是人只要一有钱,花样便多了,人心也不似以前这般齐了。’我说:‘怎么会,大家都富裕了,其乐融融的,多好!’你姐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以后,衡量一切的标准只剩下钱了,这个世界就太乏味了。’她这句话,我也回不上来,想想是这么回事,可又想想有钱有什么不好?还没等我想明白,你姐又说:‘大伯,我很担心刘夏,我怕她在南方,看别人有钱眼红,心就变了。’”
刘夏听到刘霜提到自己,眼眶又不禁红了,拼命摇着头说:“不会的,不会的。”
嗣庭抚了抚刘夏的脑袋,说:“唉,你姐说完这句,便说:‘大伯,我想你汨罗江边看日落。’我当时十分奇怪,汨罗江在哪?我像遍这里大大小小的河,也没听说这河。当时我也没当回事,直到你姐出事之后,跟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汨罗江,便是屈原跳河的地方。心想坏了,原来我早该想到你姐要跳江了,可没有救她,想起这事,我又怎能不自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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