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我意外干趴了一个对手,他叫孔仇记,是我们班里的病夫,瘦不拉叽的,肩膀还没面条宽,而且头大身子小,活像一支金针菇。这小子有点酸文采,字写得也很拽,是语文课代表,才子之名浪得在外,不过论拳脚,他可就太稀松平常了。我们之间的梁子结得挺骚,那天我们几个小伙伴对着一堵墙打赌,看谁能尿过墙去,不比不知道,别看我个儿矮,人也不壮,滋得却最高。
尿得正欢,墙那边一声惊呼,孔仇记顶着满头的尿液走过来了,脸阴得好像要下雨——他刚巧经过墙根下,我的尿又没长眼,从天而降给他冲了个热水澡。大才子恼羞成怒,抛掉斯文,也不理论,直接向我扬起了拳头。我又不是个乖宝宝,岂能坐以待毙,抢先一拳捶得我们的小圣人口鼻喷血,一下子蔫了下去。我不给他喘息之机,扑上去又一记扫堂腿将他仰面撂倒,然后按住他的脑袋,任他像一只鹅胡乱扑棱就是起不了身。
这一架输给我已经够丢人了,因为除了他,我还没打赢过谁,虽然号称战犯,走到哪儿打到哪儿,但所谓打架,对我来说就是挨打,我只是打不怕罢了。不过对孔仇记而言,更大的一顿揍还在村里等着他。同一天的中午,他老爹被四个半大小子当街围殴,正遇上鼻青脸肿的他放学回家,孔仇记二话不说冲过去助阵,说是助阵实际是分担拳脚,爷俩被打倒在地,抱头缩尾,像两头驴一边打滚一边叫唤。
这场冲突说起来都有理,孔家爹爹因为麦田的地界跟邻居起了争执,他得理不饶人,单枪匹马堵着人家的门要说法,而且像念咒一样嘴里碎碎骂。他招惹的那家人生了四个儿子,见他气焰这么嚣张,不削削他四个儿子岂不白养了?
这还没完,当天下午,孔仇记的母亲从娘家走亲戚回来了,去时衣着光鲜,归来狼狈不堪,像遭遇了一群恶狗,弄得头发凌乱,衣服稀烂,脸上还挂着伤。她哭着说:“哪有那么凶的狗,是一帮子泼妇又撕又挠地围攻我!”
那天是农历十月初一,孔仇记的母亲照习俗去给死去的老爹烧纸,回头又到哥哥家探望年迈的老娘,顺便找碗饭吃。结果,饭没蹭到,就伺候老人的事与嫂子杠上了。姑嫂俩不听老娘的哭劝,吵了一上午,唾沫星子都喷干了,胜负仍不明朗。既然嘴上难见分晓,那就上手,那就上腿,那就开战。果然,三招两式间嫂子便让姑子摔了个大马趴。嫂子先失一场,唯恐再败,打电话邀来两个姐妹助阵,三个老娘们不顾美感,不按套路,群起而攻,上抓头发下捉腿,中间还有抱腰的,一举将对手拿下,演了一出三英战吕布。
一天内三次败北,孔仇记怒不可遏,对他爹娘说:“我要学武,去少林寺!”
想想这一天的败仗,他爹他娘气成了两只蛤蟆,一齐跳到半空里喊:“你去吧!”
二
十二年间,孔仇记在少林寺习武,我在村里养猪。我打架不在行,上学同样不是所长,初中没毕业就卷铺盖回家,从此彻底毕业了。孔仇记我是慢慢淡忘了,他是个老爷们,又不能娶来当媳妇,像母猪下崽那样一窝一窝地给我生儿子,记着他有个屁用!倒是晓慧越来越挠我的心了,我对不起她,但我对她的承诺一直没变,随着年岁渐长,尤其是讨老婆越来越无望的情况下,我一天比一天盼望诺言能早日兑现。当年,我答应过会娶她,只要她帮我顶缸,反正她手不干净的名声人尽皆知,多一项罪名也压她不死。
那时候的晓慧是个干巴巴的小姑娘,头发又稀又黄,用绿头绳扎成一个小扫把,胳膊虽短,手指却长,配上弯钩似的长指甲和直勾勾的眼神,一看就是做贼的。晓慧是丑,可再丑也是个女的,能当婆娘能生娃,再说多年不见,就算她出落不成美人,好歹也会有个娘们样了。我一个养猪的,长得也不比猪俊多少,有啥资格挑三拣四,况且我还欠她的?
话说当时我手贱,打架又总吃亏,不过自从打败孔仇记尝到了得胜的甜头,我就不想再败了,可我的拳头不争气,得给它们找个帮手才行。我到处物色,最终看上了一个同学的铅笔刀,不锈钢的刀身,水晶的刀柄,平时可以把玩,战时适合帮拳。我去商店问过那种刀子的价钱,很贵,我买不起。
这一切,晓慧全看在眼里,有一天她比划着那把刀子的形状,笑眯眯地问我:“要不要帮忙?”
我气不打一处来,骂她:“滚蛋,你个嫁不出去的小丑包,老子自己不会偷吗,要你多管闲事?”
平时晓慧留意着我,我也观察着她,大家都不是好鸟,一个爱偷,一个好打,说起来也算同道。我经常亲眼见她拉开别人的抽屉,翻腾别人的书包,有时四下无人,她甚至像招呼同伙一般朝我挤眉弄眼,得手后还时不时地分我点赃物,用以答谢我从未告发她。既然她不避我,我也就不讳她,趁课间主人上厕所的空隙,当着她的面将那把梦寐以求的刀子顺了过来。
如果我像晓慧那样是个老手,或者再机灵些,第二天就不会愚蠢地带着刀子去上学。老师接到报案,一上课就阴着脸要搜查所有人的课桌和书包。我一听傻眼了,把手悄悄伸向书包,想把刀子掏出来别在裤腰里,找个时机将这祸根扔掉,然而我摸遍了书包的各个角落,却没有发现刀子。老师眼看就要搜过来,我急得想尿尿,身子一个劲地抖。忽然,晓慧推过来一张纸条:“刀在我这儿。”
我灵光一闪有了脱身的主意,回复道:“你承认是你偷的,长大我就娶你。”
晓慧瞄了一眼字条,马上嘤嘤地哭了,并且慢慢站了起来,争取坦白从宽。老师和同学都惊讶地望着她。虽然晓慧污名远扬,但谁也没有捉贼捉赃当场将她擒获过,事后也不曾拿到过她行窃的罪证。她活在江湖,却只是一个传说。
老师在她的课桌和书包里没能翻出刀子,这才想起来责问她:“藏哪儿了?”
她提了提棉裤,啪一下,刀子从她裤腿里掉了出来。教室里“哦——”一声,所有人都释怀了,果然是她!
晓慧声泪俱下,嚎啕大哭。
老师痛斥她:“还有脸哭,你个小偷?!”
我努力摆出和其他人一样的表情,怒视她,借以彰显自己的清白。当天,晓慧就在众人的嘲笑和指责中离开了学校,不久又离开村子南下闯世界去了。至此,她的学历也就停在了小学五年级。
三
十二年后,孔仇记学成归来,头一件事就是收拾欺侮过他和他爹的那邻家四兄弟。当初的四小男孩长成了四条大汉,像四座铁塔。哥四个知道孔仇记来者不善,也就不讲什么江湖规矩了,一哄而上。孔仇记不紧不慢,拳头一伸,小腿一扫,膝盖一顶,手肘一磕,四个动作,四个目标,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半分钟内,虎虎生威的四兄弟便威风扫地了,被打翻在地不说,每人脑门上还让孔仇踩了一个羞辱的脚印。
打完,毫发无伤的孔仇记淡淡地打量一圈鸦雀无声的围观人群,望见我时眼光一扫而过,没有任何表示,好像我是个屁,不值得问,更不值得闻。我瞟一眼地下躺着的那四位苦主,心想:“下一个就该轮到小爷我了。”
我胆战心惊地等了两天,没等来孔仇记的战书,只有一条新闻简报飘然而至:孔仇记的舅妈领着当年协助她胖揍小姑子的那俩姐妹,携重礼来孔家登门告罪了。
我心说:“妈的,要打就打,别钝刀子割肉消遣老子。”
孔仇记偏偏不来,他只在家小住了几日就辞别双亲前往澳门给一个大老板当保镖去了。我暗猜:“难不成我和他的那点冤仇早就翻篇了?”
他不追究,我求之不得,于是警惕的神经慢慢舒缓下来。日子一天一天往下晃,我照旧喂我的猪,想我的晓慧,慢慢忘了和孔仇记有仇这档子事。
两年后的一天夜里,毫无征兆,孔仇记突然来敲门,提着一瓶白酒。我心惊肉跳,赶紧切了两只卤猪耳朵,早年咱占过人家一次便宜,这回添点下酒菜也是应该的。孔仇记这次返乡特地找我喝酒叙旧,说是保镖当得累呀,就想找个知根知底的人聊聊天,放松放松。酒喝到八成,他非要给我讲个故事,我当然洗耳恭听,只要他不揍我,怎么着都依他。
孔仇记所讲是澳门的经历。
原来为大老板保驾的工作是一位女侠介绍的,此女曾在少林寺旁边的塔沟武校修习散打,与孔仇记结识后,两人时常切磋,共同进步,并约定,苟富贵,莫相忘,他日若有好的去处一定相互提携。孔仇记履职澳门就是她的举荐。老板也是一名女性,纵横赌场十余年,手段高明,三十岁不到便积累了万贯家私,在她豢养的一群侍卫中,孔仇记的女友是最贴身的一位,在各种场合,她俩都并肩而立,颦笑间恰似一蒂双开的两生花。
后来,孔仇记发现他这位女东家不仅好赌,而且好色,不过她好的是女风。开始孔仇记还暗笑,两个女人怎么搞呢?直到有一天目送他的红颜知己赤条条地爬上女老板的床,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拦住她追问:“你爱我吗?”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爱。”
他再问:“那她呢?”
她答:“也爱。”
他又问:“你怎么爱她?”
她毫不迟疑,张口就来:“怎么爱你就怎么爱她。”
孔仇记愣住了,魔怔半天,清晰地吐出一句恶言恨语:“我非剁了她。”
不等孔仇记有所动作,他就被一剂麻药放倒绑在了一根柱子上。女老板非但不怒,反而笑嘻嘻地给了他两个优待俘虏的选择:要么自己娶她,要么找个人替他娶她,否则就阉了他,小样,敢跟她抢女人!
女老板这么做,无非是给家乡人一个交代,因为老家谁也不晓得她在外头做什么行当,只听说她发了财。另外,乡亲们还关心着她的婚嫁呢,可她压根不喜欢男人,她只需要男人给她一个名分,堵住乡邻们的臭嘴。官大尚不欺压乡里,何况她一个商人。自然喽,做她的男人一辈子也别想碰她,她恶心,也不能找别的女人让她丢脸,不然她会让他付出代价。至于她有多少女人,那是她的事。
不用问,孔仇记选择找人替他完成这个差事。
故事听到这儿,我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这孙子不会选我当替身吧?那我宁愿学那四兄弟让他暴揍一顿拉倒。”
孔仇记看出了我的内心戏,说:“别琢磨了,你就是最佳人选,我那老板和你渊源可深了,她说你当年曾摆过她一道,还立有字据说会娶她。大家都是老熟脸,这事她本人不想逼你,所以就由我来办。我也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让我阉了你,以消我心头之恨,要么你娶了她,咱俩一笔两清。”
我正紧张地权衡这两条的区别和利弊,这时又有人敲门,我擦着冷汗手忙脚乱地打开,一张熟悉的笑脸站在门外,只是多了几分妩媚和暗藏的冷峻,笑脸背后立着六名彪形大汉。像做梦一样,晓慧朝我伸出双手,小女孩撒娇似的轻启朱唇:“现在,你娶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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