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曲

南印度洋上有个岛国，国土仅1平方公里，长住居民只有两位青年男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是总统，弟弟是副总统，他们的当选通过了民主投票。总统选举时，弟弟投哥哥的票，哥哥当选后投桃报李，任命弟弟为他的副手。两位总统就职后，当务之急便是争取联合国的合法席位。这件事阻力不小，他们在来往商船的协助下一天一封公函发往纽约，时任秘书长潘基文不胜其烦，回信说，等他们解决了自己的吃饭问题并在国际上拥有一定影响时，联合国才会考虑他们的申请。

潘秘书长高见，在这座物产贫瘠的小岛上，温饱确是哥俩的难题。他们不懂农耕，也不愿农耕，认为那样有失身份。他们本是纽约街头的小混混，就像欧·亨利的小说《警察和赞美诗》里的苏比，到处流浪，骗吃骗喝。他们在纽约臭名昭著，登过报纸，上过电视，每个人都认识他们，熟知他们所有招摇撞骗的伎俩。终于有一天，他们花招耍尽，开始饿肚皮。迫于饥寒，他们尝试过正经日子，先后找了好几份差事，可是每一样都干不长。他们总是忍不住偷老板的东西，而且积习难改。后来，人品败光，再没有公司愿意雇佣他们，哥俩一天到晚站在街头等工作，但工作总也不来，好像他们等待的是戈多。

在陆地上混不下去，他们便登上一艘远洋货轮到海上碰运气。弟弟在甲板当水手，哥哥在厨房打下手。哥俩发现并占据这座岛屿全靠一次海难，他们的轮船触礁沉没，他们以为这回死定了，一个劲地喊圣父、喊圣母。二圣被他们喊得心焦毛乱，随手将一只橡皮筏塞到了他们屁股底下。他们拼命往远处划，以防被沉船形成的巨大漩涡吸进海底。当时，海上狂风骤雨，巨浪盈天。哥俩手脚并用，使出浑身解数与风斗、与浪斗、与命运斗……事后，兄弟俩宣称他们在海浪里打了两昼夜的滚儿，身旁全是和他们一起翻跟头的海豚。

一番折腾，他们捡回了两条小命，大海也跟着风平浪静、风和日丽了。他们躺在橡皮筏上漂啊，漂啊，天知道他们究竟漂了多远。哥哥口袋里装着一只面包，那是他在厨房帮工时偷来的，经海水一泡索然寡味，但他们仍小心翼翼地吃了五天。偶尔一条飞鱼跃出水面不小心栽入橡皮筏，他们便趁机改善一下伙食。除此之外，他们再没有别的食物。说到水那就太奢侈了，哥俩一天也不见得能挤出一滴尿来。起初，他们坚信海上搜救队的救生船，或者直升机迟早会为他们抛下绳索。他们趴在橡皮筏上随波逐流，望眼欲穿，等得时间都不耐烦了，而搜救队却已停止作业。新闻发言人说，七天里，他们搜索了出事海域方圆一千五百里的海面，救起十九名幸存者，另外十三名船员全部失踪，考虑到事发时海上恶劣的自然环境，可以肯定无人生还。

又过了两天，饥饿还能忍，焦渴却万万扛不住了，绝望的弟弟提议跳海自杀，活着太遭罪，不如一死了之！哥哥安慰他，顺便也鼓励自己：“再等等，明天早上一觉醒来，说不定大海会给咱们一条生路。”

第二天，哥俩一睁眼便望见了这座小岛，他们急急忙忙将橡皮筏划过去，先给身体补充淡水，再狼吞几十枚野果。体力恢复后，他们在岛上巡视了一圈，没有找到人类活动的痕迹，看样子这是一座荒岛。哥哥当场宣布：“它是我们的了。”

弟弟脱下衣服迎风挥舞，象征占领的旗帜。

岛上植被茂盛，为防毒蛇，哥俩用木头和枝条在树上搭了一个带顶盖的巢穴，他们蜷缩在里面活像两只巨大的鸟蛋。他们住得还算惬意，但担心是多余的，岛上根本没有蛇，只有遍地横行的螃蟹，走路稍不留神，咔嚓一声便踩扁一只。岛上天天下雨，饮水不愁，雨过天就晴，温度适宜。然而该岛实在太小，食物匮乏，他们天天吃螃蟹，顿顿吃螃蟹，吃得恶心反胃。他们试过下海捕鱼，但因缺少渔具通常劳而无获。弟弟说：“咱们必须跟外界取得联系，鲁滨逊的日子我过够了。”

兄弟俩顶风冒雨轮流在海边守望，祈祷有船只经过。四个月后，他们的苦心和诚意有了回报，一位大副率领五名水手从一艘油轮上下来，乘小艇给他们送来了面包和黄油，还有啤酒与牛肉干。酒足饭饱，哥哥乘着酒兴，信口雌黄向来宾们介绍说，这是他们的国家，因为盛产螃蟹，所以叫蟹国，公民只有他们哥俩，他当仁不让做了总统，弟弟为副总统。几位客人最初觉得滑稽，但很快就被他的一本正经给感染了，主动配合他们演戏。临行前，大副送给总统和副总统每人一支手枪作为国防武器，并解释说：“这两把家伙在索马里对付过海盗，不卡壳，准头也不赖。”

客人刚走，副总统就笑喷了，直为哥哥的表演天赋点赞。为了自娱自乐，也为了彰显执政蟹国的合法性，他们还真搞了一轮投票表决，哥俩绷着脸庄严地宣誓就职，结果逗得自己乐不可支——同时被逗乐的还有五大洲，那位大副昭告全世界，他发现了一个新国家，并将蟹国的岛国风光和常住居民，以及政治体系向公众复述了一遍又一遍，并向联合国通气说：“潘秘书长请注意，接下来他们就要谋求加入国际大家庭了。”

大副卖力地宣传蟹国，只求将来能像哥伦布那样载入史册，如他所愿，蟹国被媒体调侃为二十一世纪人类十大发现的第一名，后九名暂时空着，不过不用急，早晚自有蠢货将它们逐一填满。

蟹国名动天下，登岛的游客一时络绎不绝。总统生财有道，颁布了《海关法》，条文只有一则：“凡旅客入境，不得携带任何私人物品。”

副总统负责司法解释：“也就是说，所有东西都要在岛上现买。”

游客的一切所需，蟹国政府早已委托商船从海外采购回来，从口香糖到安全套一应俱全，游客只需掏三十倍的价钱！

正当总统兄弟准备大捞一把时，局面突然急转直下，《海关法》令蟹国名声扫地，旅游热浪极速退潮了。为扭转颓势，总统和副总统紧急召开国会，深入研讨后决定以国家的名义设立一座文学奖，招徕获奖者拖家带口、最好组建一个声势浩大的亲友团前来领奖。

总统说：“这样不就带动旅游了吗？”

又说：“啥人最稀罕咱们这儿的世外桃源气息呢？文人！啥人最他妈的虚荣呢？文人！”

副总统专门收集世界各地有点名望但极少获奖的作家信息。总统则给这些人写信，先恭维他们一番，然后谜底揭开：“阁下获得了敝国国家文学奖，授奖典礼将于本年的某月某日在蟹国总统府（他们后来搭建的一座类似蒙古包的建筑）举行，届时将由总统先生亲自向您颁发奖章、奖金和证书，请您拨冗出席，并致受奖辞。同时也欢迎您的家人及亲友莅临，为典礼增辉。”

最理想的情况自然是每隔几天打发一位获奖者及其亲友，榨干他们的钱财就让他们滚蛋，接着开门欢迎下一个倒霉蛋的到来。为错开日程，总统特意每月安排一位作家得奖。

岛上又热闹了起来，总统兄弟俩迎来送往，忙得连数钱的空都没有。有些误了船期没按时赶到的作家，两位总统不计较，奖章、证书照发，奖金一文不少。这个奖名叫金蟹奖，奖章是一只黄铜铸的螃蟹，证书最简单，一张A4纸盖上一枚萝卜章，至于奖金，那要看获奖者和他的随行人员为蟹国创收多少，他的提成将是这笔钱的百分之三十。

文学奖生意红火，财源滚滚。有了钱，两位总统先将他们的总统府装潢一新，随后又在岛上建了几十座帐篷，方便文学家和他们的亲属住宿——当然要收钱，而且价格不菲。

正事办完，钱仍似秋叶一般朝他们头顶飘落，两位总统的心躁动起来，再也无法安分。作为单身汉，他们有意邀两名女子上岛，共襄大业。老办法，副总统在万千作家中筛选出两位风华正茂的未婚女士，总统则安排她们同一天获奖。两位美女作家如期而至，但她们似乎吃透了总统兄弟的用心，各带了一条精壮汉子护驾，那两位保镖的眼睛像鹰隼一样，盯人哪儿，哪儿就一疼，好像叫他们啄了一块肉去。总统和副总统交换了一个失望的眼神，暗中盘算，赔本也要赶紧送走这俩不解风情的酸腐女文人。

恭送走了女作家和她们的卫士，总统弟兄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下面这名获奖人更是气歪了哥俩的鼻子。来者是一位中国诗人，搭顺风船来的，登上小岛时光着膀子，身上只穿一条大裤衩，趿拉着拖鞋。副总统见他这副扮相，以为他严格遵守蟹国的《海关法》，一支烟也不带进来。不料，诗人烟瘾一犯竟厚着脸皮向副总统讨烟抽。

副总统带着几分惊诧问：“报纸上说你在贵国很有名呀？”

照他的理解，名人怎会如此不重身份，连口烟都要乞讨？

诗人接过副总统递过来的烟卷，点上，深吸一口，解释道：“我那是穷名。我出名主要因为我是中国第一位在街头卖唱和讨饭的诗人。”

副总统哭丧着脸把诗人引荐给总统，为解答总统对中国诗坛的疑问，诗人直言不讳地相告，像他这类货色在中国早就不吃香了，国内他还有十几位不得志的同道呢，他们才华横溢，但诗作没有人读，比叫花子还穷。诗人恳请蟹国政府，可以的话也给他们发个奖吧，洋奖项在中国非常受宠。现在说回他本人，诗人再也不想过以前衣食无着的日子了，他要留在蟹国，这儿衣食无忧，看样子提前了迈进了共产主义。

总统大惊失色，动了怒，指责诗人的行为无异于偷渡！诗人翘起二郎腿，提醒总统，可不是他死乞白赖的要来，而是他们请他来的。

诗人一住半年，随便往哪儿一坐，死活都不肯挪一挪他诗性满满的屁股。总统招架不住，再三恳请诗人谅解，蟹国国力单薄，赡养不起他这么一位大爷，希望他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总统声音哽塞，就差没给诗人下跪了。诗人思索了一会儿，说：“难道你们不需要一位国务卿吗？”

当晚，总统和副总统发生了激烈争执，焦点便是诗人的去留。副总统认为诗人的意见可取，蟹国确实需要一位清洗床单、搬运货物、维持游人秩序的国务卿。以前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全由两位总统亲自操办，有了国务卿他们就能清闲许多。副总统说：“反正他死活不走，与其让他白吃白住，倒不如给他个名分，给他点活干。”

总统告诫弟弟：“今天我们留下这位穷困诗人，明天就会有另一位潦倒作家，后天……可能等不到后天，咱们这个弹丸小岛就成他们的了。”

  两位总统争论不休，诗人则忙着给国内落魄的友人写信，鼓动他们来蟹国居住，共同经营那座螃蟹文学奖，敷衍总统兄弟的说辞他已经拟好：“国务卿上任了，可国防部长、外交部长、商务部长、卫生部长、教育部长……这些位子还空着呢。等这些职位满员，蟹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到时候联合国也就不好拒绝咱们了——这不是你们一直梦寐以求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