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多数人而言,一生中有两个日子最为重要--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别人--出生日与死亡日。
如果要加上第三个的话,我想会是结婚日。出生的时候是喜忧参半的--喜的是别人,忧的是自己;死亡的时候多半是悲伤的,或许有人会像苏格拉底那样,认为“死亡是无梦的安眠”--值得高兴;而婚礼不用说,为了中和死亡,主色调为庆祝。
凡是重要的东西,都有办法显得不一样。人们为这几个日子设定了仪式。满月酒、婚礼、葬礼,在我熟悉的地方是这样。
婚礼的色调是红色--喜庆的颜色,两排金闪闪的喜字,就是连喜字也得成双成对,囍真是汉字的杰作。
对比起来,葬礼就是白纸黑字的“奠”,它需要是孤零零的。好事才能成双,对吧?
极少数的殉情会打破这种感觉,虽说也是悲剧,但还有点浪漫的感觉。《孔雀东南飞》是这么描绘的: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凄美的爱情故事,向来为人所动。还有那《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化蝶;《罗密欧与朱丽叶》…
但这不是死亡的主旋律。锣鼓喧天、哭喊震天才是。在我住的城乡结合部,每当有人死亡,声音总是比光快。我从二楼的窗户上,往下瞥一眼 : 一字长蛇阵的送葬队伍--锣鼓方阵走在最前面;接下来是一张供桌,上面有遗像;后面是棺材车--黄黑色的花挂在车头;最后是长长的亲友团--身着白色孝服,头戴孝帽--手里拿着哭丧棍。
送葬的队伍节奏要沉重,所以走得很慢;这支队伍走走停停,走时小声啜泣,停时大声哭号。我猜停下来的地方都是在巷口--钱要用在刀刃上--对吧?
如果你想感受葬礼的节奏,《葬礼进行曲》就不错。当然接下来谈的婚礼,你也可以先听听《婚礼进行曲》。
就我所处的层次,把婚礼日与出生日联系起来很自然。未婚先孕还没被接受。但我不反对这点,事实上我对婚前性行为等并不在意。按你自己的口味来。
前面提到,把婚礼日与出生日联系起来。如果你第一时间想到了两份份子钱,我只能说--真有你的--我们想到一块了!
婚礼上常会对新娘、新郎品头论足,比如,看那个穷酸小子,竟然娶到了这么漂亮的老婆。男人的财富与女人的外貌是一对等价交换物,我猜他是这个意思。
彩礼钱是我们小地方的常见话题。哪个哪个村需要多少彩礼钱。据我所知,随着市场经济的蓬勃发展,彩礼钱也从几千块变成了十几万,甚至几十万。
或许大地方不流行这个,但我知道你们讲有房有车。甚至到更大一点的地方,可能会讲有房有户口?
有房这件事,我觉得和有口棺材是一回事。注意,这里没有一丁点讽刺。现在房价确实比棺材价高出许多倍,但以前它们是差不多的。
我的祖母的祖母在最后的生命里,一直在为她的棺材奋斗。我们的传统是非常重视死亡的,没有棺材,灵魂得不到安宁,化成孤魂野鬼,到处游荡,多可怕!
我的曾祖父过世的时候对我有一些影响。我得到消息时,算不上意外。他大概有九十六了,他们说这叫喜葬。
我从北京坐上动车,隔着千里,一些小时候的事又浮现起来。有一把木剑,一个像铁环的圆轱辘是他亲手为我制作的。
我回到老家后,去他的棺材前环视了一下。灵桌上的照片给人精神矍铄的感觉。我问了问,这是一年前照的。
苏童《黄雀记》里面的祖父一直担心遗照不像他本人,每年都去照,盯对的很仔细。
我不知道曾祖父照遗照时的心情,他用不上每年都去照,这就是最后一照。守灵的时候,不时有亲戚来。突然进来,开始大哭。越是不熟的哭声越大,出于礼貌与规矩吧,这我能理解。
送棺材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参与埋葬。锣鼓声、铜钹声吵得让我觉得这是一场蹩脚的音乐演奏,我戴上了耳机,听起了流行歌曲。
在街头巷尾的行进中,还有位主持人。她用饱含感情的声音催动了无数泪腺,但我心中升起的只有反感,但也没什么好批评的--他们是葬礼公司,他们是陌生人,除了煽情,你还能指望什么?
棺材沉下之后,就剩下最后的封土。所有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再拾一抔黄土,送上最后一程。
大大小小的白中带黄带粉的花圈渐渐变成黑色、变成灰尘,消失在人世间,到达曾祖父那边。
花花绿绿的冥币也涌入冥间。我突然在想,那边的通货膨胀有没有这边厉害。有一个纸汽车也被邮寄过去了。
我又想起来,曾祖父晚年只有两个爱好。他的身体一天天差起来,他骑着无需考虑平衡的三轮车、骑出村口、骑到很远、骑到赶集会上,仿佛只为呼吸远方的空气,那是自由的气息吗。
他有一本厚厚的中国地图,他打开里面找到北京,一次次勾画我会在地图的哪一片。我跟他讲起,我在北京的几环几环,但他永远无法理解,他那本地图有点过时了。
整个葬礼我都带着耳机,觉得无聊透顶,直到有人告诉我--这样太不礼貌了。但我摘下后,一会又戴上了。
整个葬礼我滴泪未流。晚上家里亲戚点了几出戏,咿咿呀呀的唱起来。葬礼的饭还不错,我们那叫“过世饭”。
多年以后,我收到安姑娘的婚礼请柬。微信收到的,看起来像是群发。
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以我们的关系。她知道我曾经喜欢过她。
婚礼上,我尽量表现得像个普通人--事实上我确实是。我们没什么过去,不过是一厢情愿,故事结束于开始之前。
安姑娘的老公西装革履的派头比我好多了;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我和马云一样不适合穿西装--我和马云只有这一点一样。
安姑娘来挨桌敬酒的时候,我已经很多年没喝过酒了。那杯酒还是喝了,祝你们幸福,白头偕老。妈的,有人起哄说我文笔好,得说点不一样的。
我只好说,“你们是天生一对!”
还是很老套--就算是作家也只能写他想写的东西,不是吗。
放映的PPT帮我们回顾了,安姑娘与那个小伙子的恋爱历程。PPT上的安姑娘我早已陌生。或许我并没有真正的认识安小姐,在我脑海里始终也只是我虚构出来的安姑娘。
这么多年来写东西,虚构的人物越来越多,还维持朋友关系的越来越少。
写作是一项孤独的旅程。我曾听到某诺贝尔奖得主说,写作让他丢了1个妻子,2个孩子。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你还确定要坚持写作,那么你就是那个TMD适合写作的人!
婚礼的饭不好吃。同桌的人聊着股票、育儿、体育赛,我一个都插不上嘴。我如果必须和一个人说话--当然是为了缓解尴尬--我一般会聊天气。没错,我根本不关心天气。但还能聊什么呢?
曾祖父去世以后,我整理过他的遗物,他有两张照片,里面是小时候的我及堂妹。
曾祖父生前最喜欢读书,他有一本厚厚的康熙字典。里面是用天干分卷,如甲部、乙部。
他箱子里更多的是小说--武侠小说。有金庸的、古龙的、寻秦记之类的。书里折了很多个标签--他曾在那些地方驻留。
大部分书已经是简体字横排,极个别竖排繁体字。书呈蜡黄色,有一点霉味。
也有一本唐家三少的《生肖守护神》,这令我颇为惊讶,这本书是网络流行文学。我高中时常常读这样的作品,里面充满意淫、想象,读起来很爽,但现在很少读了。
曾祖父去世前的几年,还是和过去一样,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书,当然他的书不多,他重复地读,活在一个想象力搭建的金庸世界里。他不太看电视,只看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
要我说也是,电视没有书好看。再好的电视剧也不行。电视剧太逼真,想象的翅膀飞不起来。不过,电视剧看起来确实不费什么劲。
有一阵,我还信佛。我在上海的沉香阁、静安寺、北京的雍和宫为他许过愿,愿他在那一头生活顺利。我没试过在清明节、鬼节为他烧书,我觉得这样收不到。
我曾经考虑过仪式是如何运作的。大部分的风俗习惯都有同化作用,你不这么做就和他人格格不入,谁都不想这样对吧?
后来一个朋友告诉我,才不是那么回事,仪式是靠份子钱驱动的,出的份子钱总得收回来啊。
我想他说得很有道理,仪式是因为本身需要,另外又和经济挂钩,所以才成了必需。现在这个社会,很难想象和经济毫无关系的事情,还会有人关心。
中国人的实用主义哲学,对吧。
想必你也参加过不少的婚礼与葬礼。或许你扮演的角色更为深入。或许你和我一样,讨厌仪式。为了份子钱?是个不错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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