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逢时的义哥

我的义父是离凤山镇有二十公里的西兰乡张厝村的农民，老实本份，待人真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父亲在下乡支农期间就住在他家。两人感情相投，就结为金兰，还认我为义子。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义父待我胜过亲儿子，而我却久他很多很多，至今还心存内疚。

认了义父后，两家走动就频繁起来。义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义兄张振俤到我家最多，给我的印象最深。

义兄身材修长，眉清目秀，颇似饰演电影《平原游击队》中李向阳的郭振清。他的身上少有普通农民憨厚寡言的特性。与他相处，能时时感受到他的机灵活跃，善于辞令。可能是下田日子不多的缘故，他的皮肤不是黝黑的，倒有些现代男子时常运动健身后的麦褐色。他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是不喜农活的，也不甘于乡村生活，他的聪明智慧在乡野是无用武之地的。但自己老婆儿女是要生存下去，他便偷偷做起了“投机倒把”的生意了。义兄的所谓“投机倒把”与当年官方的界定实在相距甚远。“投机倒把”对现今的很多年轻人来说已经是一个相当陌生的词汇了。所谓“投机倒把”按当下最时髦的话语应该是物流。文革期间将货物从甲地倒腾到乙地再卖出去，轻者被没收所有物品和买卖所得，重者就犯了“投机倒把”罪，要受牢狱之灾。义哥不过是将闽东一带的产品偷偷运到江西浙江，再将江西浙江的产品带回闽东，从中赚取差价。但这样的辛苦活是不容于六十年代的政治环境的。

义哥多地奔波，歇下来时常住在我家。我家厨房兼饭厅有四米高。父亲在义哥的鼓动下，就请人在饭厅一角落搭了一个小阁楼。小阁楼成了我的小天地。义哥来了就和我一起挤在这小小的空间。别小看这六平米的小阁楼，我离开家后，父亲另一个乡村朋友的儿子曾在阁楼上苦读两年，最终考上军校，转业时和我一样授上校军衔。前年，修缮老屋时，小阁楼拆了。母亲叹道，可惜了。

义哥到我家时，是我最愉悦的时刻。他总会带来一些我没有见过的东西。躺在小阁楼时，听他描绘奔波过的山山水水，和各地众多朋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日子。每每说到精彩处，都激起我向往之心。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任县粮食局长的姨父因不堪批斗毒打，乘红卫兵疏忽之际，偷偷跑到我家。我家卧室后面有一小仓库，宽一米、长两米，原来是放粮食的，现在就把人藏在里头。

红卫兵发现人跑了，就到处查找。有人还跑到我家问东问西，旁敲侧击。父亲觉得长期下去是藏不住的，就和义父商量，把人蔵到义父的村里。

夜深了，人们都入睡了，偶有巡更的沿着巷道用拉长的嗓子喊着“各--家--注--意—了--，小--心--火--烛—了--。”

父亲悄悄打开后门，探头朝巷道左右张望了一会，四处静悄悄的。父亲给义哥招了一下手，义哥和姨父迅速溜出后门，消失在夜色中。两人一路疾奔，一个多小时后就到了张厝村。在义父义母的照顾下，姨夫很快恢复了元气。不久，一个人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回到浙江省平原县的老家，直到七三年才回到罗源。至今姨父回忆起这段经历还心有余悸。

张哥不久也遭遇到姨父相同的命运。不过，他既不是什么走资派，也不是因为搭救姨夫受到牵连，而是因为投机倒把。

文化大革命前，义哥大半年在全国各地瞎倒腾，没什么人管。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人民群众被发动起来了，政治思想觉悟也提高了。知道把东西倒来倒去是犯了“投机倒把”罪，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中的坏分子。加上大义灭亲，举报有功等发动群众斗群众的思想教育深入人心。义哥回家过年时，就有一个同宗族的跑到公社举报，人就被抓起来了。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刚放下书包，母亲就对我说，快给你义哥送饭去。我一楞，忙问母亲，义哥怎么了？母亲叹口气，“投机倒把”被抓了。

义哥被关在县工商联一楼的一间仓库中。我至今还想不明白。如果义哥犯了“投机倒把”罪被抓应该关在公安局的看守所，怎么会关在县工商联的办公楼呢？还叫他把问题先说清楚，有点类似现在的“两规”。可他又不是党员，不好类比。那个年代，很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说是关，其实看管得挺松的。我向看管说了来意，他打开关押义哥仓库的门。我看见义哥时，除了胡子多了些，其他倒没什么变化。接过饭菜，义哥笑着对我说，可惜给你带的东西被没收了。我更遗憾的是，失去了一次听义哥讲述外面世界的精彩。更没想到了，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工商联办公楼离我家不远，我就担负起一日三餐给义哥送饭的任务。可见与“两规”比起来，这种关押并不严格，与外界可以联系，不怕串供，说明问题并不严重。

查了半天，没查出什么大的问题，就把他放了。可能是义哥当时没什么资金，只是一些小打小闹。可义哥贼心不改，一出来，在家呆不了两天，又失踪了。这可把一些部门的头头惹火了，就派人到福州把他抓了回来。这回可不是关在工商联办公楼了，而是直接投入到看守所。不到两个月，以投机倒把罪被判了五年。

我当兵后，就很少听到义哥的消息。1995年春节回家，母亲脸色灰暗地对我说起义哥，说义哥出獄后得了绝症，拖了几年后走了。听此噩耗，我百感交集。一切一切都是运数。如果中国没有文化大革命，如果改革开放早点到来，如果义哥晚十年来到这个世界，如果义哥生在他乡异国。如果，可惜没有如果。只能叹一声，义哥，你生不逢时。愿你投胎到一个可以让你施展才华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