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婆这个月给平王世子说的第十八门亲事又吹了。
说起这事,王婆婆深深叹了口气,她干这行不说三十年也有二十好几年了,就没见过这么难说的人家。
想起半个时辰前,那姑娘义愤填膺的控诉:“王婆婆,我不是不信您。只是京城谁不知道这平王世子?小女子托您转告世子一句,莫要再祸害别家女子了,趁早和红鸢姑娘做个了断,好好待竹先生才是。”
的确,偌大的京城,就没几个不知道平王世子这几年干的混账事的。
平王世子,姓林,名唤雪深,字子洁,长相俊美,家财万贯。
老平王在边疆守一方疆土,唯一的孩子从小便养在陛下身边,恩宠滔天。按理说,这样的翩翩公子,本应是京城贵女们梦寐以求的夫君,可这公子偏偏是个草包,一事无成胸无点墨。前几年更是惹出了大篓子。
两年前,林雪深在路上偶遇听风楼竹先生,惊为天人,当众便向竹先生表明心迹。遭到拒绝后也没放弃,没羞没臊的天天往听风楼跑,后来干脆就住下了,整日不务正业只为逗竹先生一笑。
听风楼可不是什么勾栏之地,而是一间颇有特色的茶楼,对于茶品的选材和工艺都极为考究,楼内的布置也十分风雅。
老板竹先生更是儒雅非凡,通身气质不输皇家子弟,满腹经纶,才貌双全。
一个皇亲贵胄不管不顾如此火热直白的追求一个男子,很快就成了坊间茶后的笑谈。圣上听闻后直接下了一道口谕,平王世子妃,只要世子喜欢便可,其余都不用管。
人们都说,陛下对这小世子当真是宠溺到了极点。
被宠的当事人只是轻蔑一笑,而后继续一日日的往听风楼跑。
起初,小世子当日住进去,第二日早上准被扔出来。他也不恼,回府收拾收拾,接着住。
就这么住了扔,扔了住,不知从何日起,无法无天的小世子再没被扔出来过。
人们又说,即便清冷如竹先生,也耐不住这一日日的软磨硬泡,小世子终于算是得偿所愿,能收收心了。
可没成想,不过半年光景,小世子又和畅欢阁的花魁红鸢姑娘打得火热。
要说这红鸢姑娘,也算是个奇女子了。
琴艺与容貌皆是一绝,轻易不以真容示人,卖艺不卖身,接客只看自己心情,要是她不乐意,就是天子来了也不好使。
可就是这么一个难得的才女,偏偏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对个爱慕男子的草包世子青眼有加。
传说连畅欢阁的当家人都没这个福气能一睹红鸢姑娘的倾城美貌,却被人人取笑的平王世子看了去。
若是世子喜新厌旧,这也就罢了。偏偏这人哪头都不落下,这边哄得红鸢姑娘眉开眼笑,那头听风楼的门天天为他开着。
一个是红尘中最耀眼的罂粟,一个是山巅清冷的雪莲,都被这一个人采了去,怎能叫人不眼红?平王世子就在这口口相传中成了个始乱终弃、花心冷清的花花公子。虽然其本人跟这传闻也差不离。
如果说林雪深是一肚草包的富贵公子,那竹清就是个儒雅通透的翩翩君子。
听风楼一建成,满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就争着抢着要来看一眼这传说中俊秀非凡的东家,只是没成想,被个男人抢了先。
这男人居然还不知道珍惜,有了竹先生,还去招惹别的女人,这让那些曾仰慕过竹清的人怎么能忍?!
想到这儿,王婆婆感觉自己头上的白头发又多了几根。
这满城的姑娘们,有几个没为竹先生的风姿倾倒过的?光是这个月的十八个姑娘,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林小世子给淹死喽。
算了,还是想想办法告诉皇后娘娘,这活儿啊,她老婆子算是干不下去了,谁有能耐谁来吧……
此时,听风楼。
传说中始乱终弃的男人,正小心翼翼的剥开一颗葡萄,喂到一旁坐着的那人嘴边,“今天又有个姑娘劝我离开红鸢姑娘,好好对你,竹先生意下如何?”
竹清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张开嘴享用了林小世子挑拣半天献上来的葡萄,吃完还砸吧砸吧嘴,“不够甜。”
林雪深拿起一边搁着的帛布擦拭细长的手指,意有所指道:“是葡萄不够甜呢,还是有人喝醋喝多了?”
竹清连个白眼都懒得给他,眼神示意他倒杯茶。
林雪深没忍住笑出了声,乖乖认命给小祖宗倒茶,“你说外边那些人知道你这馋样吗?”
竹清保持高冷人设,没搭理他。
林雪深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也说的开心,“这个月都吹了十八个姑娘了,再这么下去我可就真没人要了。竹先生是不是得为我这下半辈子负责啊?”
说话间,林小世子已是梨花带雨,泪眼婆娑,真真是我见犹怜。
竹清实在看不下去了,踹了带雨的小梨花一脚,“好好说话。”
林雪深收了眼里的泪花,凑到竹清面前,两人离得极近,只要他想,甚至能数清对方有多少根睫毛。
小世子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半是戏谑半是认真,“怎么就没好好说话了?这不是正说着呢吗?竹先生想进我平王府,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吗?凭什么都说是我始乱终弃、不负责任?”
竹清直直的回望他,又往前凑了凑,“哦?也不知道是谁,畅欢阁和听风楼两头跑,哄得美人心花怒放,转眼又回我这小茶馆当客栈住。”
竹清的眼睛是那种狭长的桃花眼,当他认真且专注地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好像用尽了这一生的深情。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
林雪深的心跳悄悄漏了一拍。端过旁边的茶杯一饮而尽,掩饰方才的悸动和慌乱,撤回身子不自然的打着哈哈,“清儿你这说的哪里话?本世子不管去哪儿,最后不还得回这听风楼吗?”
竹清的脸已经黑了,死死盯着那双握着茶杯修长好看的手,一字一顿,“那,是,我,的,茶。”
林雪深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完了!
竹清看上去是个无欲无情的高冷君子,实际上也确实是个无欲无情的高冷公子。
除非……你抢了他的吃的,或者,喝的……
林雪深反应过来的瞬间撒丫子就跑,“我去看看我在厨房给你炖的鱼汤怎么样了,你在这儿等我啊!”
话音刚落,人已经跑没影了。
看着林雪深一路跑远了,竹清才慢腾腾的又给自己沏了杯茶,小心的嘬了一口,果然,没那家伙泡的好喝……
果断把尝了一小口的上好的雪顶白茶放下,算了,还是等晚上吃鱼吧。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桌上是香气四溢的鱼汤,竹清一看就知道这汤炖了不下一个时辰,可那个炖汤的人却没了踪影。
小厮说世子去了畅欢阁,留话不用等他吃饭了。
竹清盛了一小碗汤,闻了闻,放在一边终是没再碰一下。

冬至这日,林雪深晃晃悠悠的又进了听风楼。
刚一进小院的门,坐在院子里品茶的竹清就闻见一股子酒气,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忍不住开口道,“世子海量,怕不是来错了地方,我这清风楼可没五十年的女儿红。”
林雪深趁着酒劲儿往竹清身边蹭,不怕死地逗人,“没有女儿红,这不是有个冰肌玉骨的大美人儿吗?”
竹清没反应,也没躲他,林小世子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直接把人按进了自己怀里。
“你说你,大冷天的怎么穿这么少,本来身子就不好,这不是让我心疼吗?”
竹清硬邦邦的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听着耳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仿佛都是在为他而跳动。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林雪深身上的檀香,呼吸间又成了那个冷静禁欲的竹先生。
一掌把抱着自己的人打出去几丈远,作势拍了拍手上的灰,“看来世子是真的喝多了,都能说出我身子不好这种话。”
竹清,这个长相斯文实则怪力无穷的男人,他用自己的实力告诉林雪深,到底是谁身子更不好。
林雪深爬起来揉揉还在“嗡嗡”疼着的脑袋,小声抱怨,“你这也太狠了……”
竹清有一瞬间的失神,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甚至比以往看上去更加冷静,“世子,你越界了。”
说完就转身回了暖阁。
林雪深站在原地,半天都没动弹。就在门外小厮怀疑小世子是不是被冻成了个傻子的时候,他动了。
眉眼如画的男子像是突然没了力气,极慢地捏起自己的衣襟,除却酒香,还剩下一缕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
可真不容易啊,他苦笑着摇头,就是可惜了那坛五十年的女儿红了,全喂了这身衣服……
晚上按照惯例在皇宫设宴,平王却依旧如往年一般,因驻守边关未能赶回来。
陛下为表歉意,赏赐平王世子一个愿望。
世子殿下只说了一句话。
“还望皇后娘娘放过子洁,子洁已有心上之人,还是莫要再祸害别家姑娘了。”
嗯,世子殿下非常委婉地表达了自己不愿再相亲的意愿,生生把好脾气的皇后娘娘,他的亲姑姑气的当场离席。
晚宴后,潇洒大气的世子老老实实地跪在未央宫主殿,殿上坐的正是被他气个半死的皇后娘娘。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传闻林小世子虽然胆大包天,当众顶撞当朝皇后,而且不思悔过,还是轻轻松松被放了出来,继续为祸人间。
平王府。
林雪深揉了揉青紫的膝盖,打开竹清派人送过来的药膏,闻着药草的清香,感觉自己的心被填的满满的。
今日未央殿上,美貌的妇人满脸疲色,“心上人?你说的是那个让你神魂颠倒的男子,还是那个艳名远播的花魁?他们哪个能担得起如今世子妃,未来平王妃的名头?”
他那个时候只是笑。
上面坐着的是看着他长大的亲姑姑,也是个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
有些话,他不能说,如果有一天真的要说,也不能由他来说。
但是关于他的心上人,他摸摸自己的心口,只怕人家不肯要他啊……
小世子刚在冬至晚宴上说自己有心上人,第二天就一头钻进了畅欢阁,半个月没再出来。
听风楼在他进畅欢阁的第二天就闭门谢客,断了自己的营生。
畅欢阁,红鸢楼。
林雪深倒好一杯茶,叫里面的人,“出来尝尝今年新送来的雪尖松。”
一美艳的红衣女子闻着茶味就出来了,“你在听风楼也是这样给竹先生泡茶的?”
林雪深手一抖,面不改色地接道:“哪能啊?红鸢姑娘才是子洁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红鸢端起茶盏浅尝一口,“书上说的不差,世间男子果然薄情。”
林雪深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慢悠悠的开口:“这就是红鸢姑娘误会在下了。在下也曾情根深种,奈何那人不领情,反倒糟蹋我的情意。若是红鸢姑娘觉得可惜,可否替在下转告竹先生一句,若他能回心转意,子洁必当为他大开府门,迎他过门。”
“咳咳咳……”,红鸢一时被这惊得一口茶没咽下去,呛嗓子里了。
林雪深忙帮美人顺气。
如果有人在场,就会发现这美人长得竟和竹先生长得有八分相似,活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红鸢”睨了他一眼,“好歹也是个世子,怎么就这么没个正型。”
林雪深这下可是真委屈了,“明明是你先……”
“嗯?”
“没事没事,怪我,我以后一定改!”
红鸢,哦,不,是竹清,这才继续小口喝某人的茶。
一盏茶结束,两人的插科打诨也算完了。
竹清正色道:“城外准备的怎么样了?”
林雪深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万事俱备。”
“明晚的行动,你就待在这里。”
林雪深一惊,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竹清打断了,“我知道。但是,如果你去了,你要怎么跟你姑姑交代?说你林雪深联合敌国谋反?还是说她最爱的男人用计杀了她最敬爱的哥哥?”
“我……”,林雪深一时说不出话来,跌坐回去。
“听话”,竹清半蹲下身子和他平视,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你就待在这里,过了明晚,你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平王世子。甚至,如果你想的话,那个位子……”
“我不要。”
林雪深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他看着对面这个男人,即便是艳若桃花的妆面,他也还是那个冷清又温柔的公子。
他们的眼眸中映出彼此的身影,沉甸甸的,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全世界。
少顷,他又变成了游戏世间的世子,用折扇挑起对面那人的下巴,“做了皇帝,没有美人相伴又有何用?”
竹清这次没有像以前一样打开他,反而握住了那只拿着折扇的手,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向什么认输了一般,轻轻道:“好。”
一个轻飘飘的“好”,像是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他想,如果是他的话,也许是值得的。
林雪深却被这一个字击溃了所有故作轻松的伪装。
半晌,他抬起头。
“我要去。”
“你……”
“不就是骂名吗?爷背的还少吗?”
“可是……”
“不管有多难,可总要面对事实的,不是吗?”竹清闭上眼,轻轻点头,“好。”
那晚,城楼下。
他们骑马并肩而立,银色的铠甲上泛着冰冷的光。
“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竹弋。戈少一笔。”
“戈少一笔,为止戈,好名字。”
第二天的太阳照旧在东边升起,这个国家却在人们熟睡时换了名字。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有宫门边上还有点点未清理干净的血迹,无言地诉说着昨夜的惊险。
还是在未央宫,殿上坐着的还是雍容的皇后娘娘,下面跪着的也还是平王小世子。
只是,都不再是当初了。
林雪深跪在地上,旁边站着的是竹弋,他的心上人。
他要跟着他跪,被他拦住了。
一国将军,怎能向败国皇后下跪?你的将士们,他们在看着你。
他抬头看那个倔强的女人,努力用最平静的声音讲述那段自己最痛的往事。
故事其实很简单,功高震主,如此而已。
他的姑父,她的丈夫,他们誓死效忠的君主,私下联系边境敌军,透露边关布防,就是为了借敌军之手除掉手下最忠诚的将军。
当时的敌军将领,就是竹弋。他敬佩老平王的为人,不屑以这种方式取胜。可老平王最后还是死了,死在最亲近的副将手中。
为了稳定军心,四年都谎称边关军务繁忙,平王无法归朝。
帝王向来如此,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可他大概没有想到,平王的儿子机缘巧合知道了一切,想尽办法联系那个敌国将领,二人联手唱了一出大戏。
竹弋在京城三年之久,足够布置一切。
皇后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在听到兄长的死讯时分崩离析,她的世界轰然崩塌。
林雪深跪在下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突然,“咚”的一声,是旁边的人也跪下了。
“你……”
“我竹弋,跪的不是敌国的皇后,而是你林雪深的长辈,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两人相视一笑。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这年的辰国,哦不,现在应该叫明城了,发生了几件大事,是说书先生不得不说的。
一是花天酒地的平王小世子居然胆大包天联合敌国谋反,还成功了。
二是平王居然已经死了四年了,小世子此举乃是为父报仇。
三是听风楼竹先生居然就是鼎鼎有名的少年将军竹弋,卧薪尝胆三年只为一朝起兵。
四是林小世子拒绝了新帝的封赏,说一心只有红颜,要同红鸢姑娘一生浪迹江湖。
五是大将军竹弋不知为何突然告老还乡,有人看见他朝着前一天林小世子离去的方向走了。
六是……
七是……
边陲的一个小镇上。
林雪深在包裹里翻翻找找,拿出一沓书。
竹弋挑眉,“你什么时候……”
还没等他问完,林雪深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念起了话本的名字:“霸道世子俏花魁,世子与花魁的风月往事,世子将军二三事,风流世子的冷面将军,世子的炮灰历程,将军爱上花魁……哎?不对啊,这怎么还有将军和花魁呢?”
竹弋已经是满头黑线了。
原来临出门前这人急急忙忙出门居然是去买他们的各种小册子。
那头,林雪深还看的津津有味,并试图引起竹弋的兴趣,“我跟你说,卖得最好的就是这本风流世子的冷面将军。在书里,你是个冷面将军,而我是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翩翩公子,你一见我就对我情根深种……”
“啪”,竹弋终于忍不住捏断了手里的筷子。
“我,我对你情根深种还不行吗?”
竹弋突然笑了,刹那间仿佛春风拂面冰雪消融,“行。当然行。”
饶是林雪深已经过了对着这张脸犯花痴的阶段,还是忍不住愣了一会儿。
不远处,竹枝上的积雪掉落,惊起三两只麻雀,也惊醒了被美色所惑的世子殿下。
看着那张俊美异常的笑颜,小世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儿疼……
end.
作者:东隅 编辑:苏叁
文源古风公众号:留仙国风小筑
等你关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