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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年华|云起

锦瑟年华|云起

作者: 木琵琶 | 来源:发表于2019-01-01 09:43 被阅读1042次

    大夏国,宝华年间。

    华洲节度使萧烈因未按期缴纳朝廷霸锐,而面临株连九族的后果时,发动了兵变。萧烈高举起义大旗,一举而灭已经腐朽不堪的大夏政权,建大华国,定都金陵。

    大华国建国初期因为萧烈的治理,民众得到了休养,渐渐富强。萧烈逝后,其子萧类登基。萧类不学无术,为人无才无德,且喜极尽奢靡之风,一时间朝中上下跟风喜奢,百姓难活。

    而北方的大燕国却因为君主开明治理,轻徭役,劝农桑而逐渐强大。

    两年后,大燕与大华边境处,大华驻守兵将越境抢大燕民女引发战火。大燕兵士如破竹之势,锐不可挡,直取金陵。

    大华二世而亡,大燕由北到南吞噬其他小国,一统天下。

    值得一提的是,大华国萧类帝在大燕兵士攻进金陵城时,并没有逃跑。他命最后的太监宫女为他穿上由金丝银线制绣而成的朝服,躺进了雕龙刻凤镶有绝世奇珍异宝的纯金棺材,下了最后一道圣旨,自己给自己定了谥号,服毒而亡。

    民间嘲讽,其行为不可谓不是“死,得其所”。

    大燕国统一南方后,为了更好的管辖富庶的南方而选择了迁都金陵。

    宫奴司,满脸恶相的老嬷嬷捏着鞭子教规矩,说着说着便一鞭子打在了一个颤微着哭泣的女子身上。女子禁不住,失声哀嚎。嬷嬷冷眼,斜嘴淬道:“哭哭啼啼,如丧考妣是这宫里最忌讳的。今日是我,方一鞭子了事。如若日后被哪个主子遇见了,怕就不是一鞭子的事了。”

    众人眼里闪过惊骇,转瞬又凄然凉了眼神。罪奴之身,难道能奢谈旁人珍而待之?

    锦瑟低头,空洞的脸上看不出悲喜。老嬷嬷忽而走到她身旁,挑指抬了锦瑟的脸,冷冷问:“方才教的规矩可听明白了?”

    锦瑟眉眼低垂,恭敬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奴婢听明白了。”

    “很好,孺子可教也。”老嬷嬷满意牵了一抹笑,指着跪伏在地上的锦瑟,朝着众人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心中想的是什么。可是,如今世道变了,莫说你们。就连从前那些王子公主,如今也得这样俯首称奴才能活!”

    “从今往后,想都不要再想过去的身份,只需要牢牢记住,现在你们是奴才!是罪奴!方能活得长久一点!”

    跪地的罪奴们认命的跪在地上,收了最后一丝的幻想,屈在这红墙之内,万人之下,磕向冰凉的青石板,“是……”

    是……

    是命,也是运。

    天低,云厚,大雨将至。锦瑟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奴婢一起在御花园除草。左边的云香望着阴沉的天不由的着急,“怎么办?嬷嬷说不干完,不准走啊!”

    锦瑟一言不发,闷头加快了速度,连根拔起杂草,泥土乱了一地。她的手上,几道交错的伤口,裂开,冒了细密的血珠。挨得近的若兰惊唤一声:“哎呀,锦瑟你的手……”

    若兰与锦瑟有些同病相连,都是前朝大臣之女。只不过,锦瑟的爹已经自戕,而若兰的父亲却是因为服从了朝廷,被利用完了之后,以一个什么办事不利,疏忽职责之罪,问斩所有男丁。只留了女眷为奴。一起进了宫奴司的人都瞧不起若兰,仿佛虽然都是宫奴,偏得自己的爹没有服从的就算高人一等了。在这宫奴司里,高人一等。

    只有锦瑟,从不欺辱亦不嘲笑若兰。锦瑟倒不是心胸多大,只不过,到了这宫奴司的人,都已是天涯沦落人,又何必再逼得别人不好过。又不是,别人不好过,你就能脱离了这宫奴司,过得好些。

    锦瑟又连着拔草,头也不抬的回若兰:“不碍事,快拔吧。这天,可不会看底下有没有人,才来落雨。”

    不是不痛,是无法言痛。锦瑟知道,这点痛,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在这红墙内,没有人不痛。王子公主,也是一样。

    雨还是落了,撒豆成冰,淋透了几个姑娘单薄的衣衫。

    云香是这里年龄较大的,硬着头皮淋了会儿雨,深秋的雨,谁也忍受不了多久,几个姑娘一身上下已经冷透,云香两唇冻得哆嗦,青紫,她四下望了一眼,指着不远处竹林环绕的长廊,“要不……我们到廊上避一避,待雨停了再来继续除?”

    若兰怯怯的点头,又犹疑道:“可是……若嬷嬷来了,发现我们……会挨鞭子啊!”

    云香瞪眼,有些急,“挨鞭子是疼,可若我们都得了风寒,却是没人会来给你医治的!是挨鞭子强还是死了强?”

    锦瑟已经收拾了工具,淡淡道:“云香姐说得有道理。我们且避一避吧。”

    若兰被云香急骂,已然带了泪意,在雨中,小声抽泣着。几个姑娘和云香已经上了廊上,锦瑟慢了步子拉了一把若兰,“走吧。”

    若兰转了身,迈了步子,跟在锦瑟后面,忍不住小声怨道:“她何苦来骂我,似我是那嬷嬷让她淋雨似的。我只不过,担心大家受罚啊……”

    “人有的时候,需要给自己勇气。云香不是不知道嬷嬷的鞭子,她只是更怕病死。”

    若兰牵了抹苦笑,泪水混着雨水落,“若是死了,倒也干净了不是?”

    锦瑟忽然停在了雨中,回头冷冷望着若兰,似怨似恨:“你死了,一了百了。有没有想过活着的人呢!”

    雨大,扑簌着砸在黑透的地面上,锦瑟恍惚晃了身子,明明不下雨的时候,这地也曾有过阳光折射出的暖啊,天一变,连它竟也变了。她呼了一口气,望着错愕的若兰,“不要再说傻话了。既然活着,就得好好活着。”

    若兰点点头,低着头跟着锦瑟小跑到了长廊。云香已经抖落了一身冷雨,看着后来的若兰浮起一丝讽刺,“哟,这下某个大小姐不怕鞭子了?”

    其他人跟着嘲笑,三言两语,又把若兰逼红了眼,缩在角落里,似泣非泣。

    “别装可怜,我们可不会怜香惜玉!”

    “就是……卖国贼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锦瑟望着雨幕,眺望不远处的一堵红墙,是它遮住了外面的风景吗?不,越过它,外面也许还有更多更高的红墙。一堵又一堵,埋葬着这些女人,高贵如皇后也好,卑微似罪奴也罢,都被埋在这金碧辉煌的坟墓里,腐烂,发臭。眼前这些人,谁不是曾经别人口中的小姐?谁不是被人捧在手里,夸在嘴里的闺秀?可现在,谁的嘴脸又比谁的好看呢?

    甚至是无利可图,只为了嘴上舒坦,便要置人于死地吗?原来,口舌除了可以抹蜜以外,也是可以淬毒的。

    想着想着,锦瑟突然冷笑了几声,惊动了一旁羞辱若兰的云香,她挑了眉,不解的问:“锦瑟你笑什么?你平日不是假模假样对这若兰最好吗?怎么,连你也懒得……”

    “不,我笑的是你,云香。”

    锦瑟冷眼看着云香,继续道:“你方才说得对,淋雨若是病了,哪怕病死也不会有人给我们看病。因为我们命贱!”

    云香气得刚想出口教训锦瑟,便听锦瑟冷淡的说着并无甚用的话,顿时有些不明就里,“你凭什么笑我?难道你命不贱?别以为你爹杀身成仁你就了不起。还是不罪奴?说不定哪天皇帝不高兴了,又把你家这样的反抗势力,拉去斩首!”

    “哈哈哈哈……”

    锦瑟又是一阵冷笑,目光似刀子一般钳住了云香:“你既怕死,又为何不自己来这里躲雨?”

    “我是怕姐妹们感染风寒!既然我想到了这一点,自然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妹们去死啊!”

    云香义正辞严,昂着头,望向身后众人。

    “是吗?那倒是先谢过云香姐姐了。只是不知,方才第一个踏上廊道的人是谁?”锦瑟也望了一圈众人,一个形销骨立的女子缓缓道:“是我。”

    “我……我这身子实在不中用,故而心急跑得快,第一个上了廊道。锦瑟你到底何意?”

    锦瑟还记得这个女子,似乎是名唤琉影,京城太傅之女,从小便闻她体弱多病的主,如今她一家老小,全部流放塞外。只留她一人拖着命,和几位女眷在这宫奴司里,如今,她也已熬得形销骨立,脸色苍白。锦瑟心中一叹回道:“如果嬷嬷知道了这件事,我们这么多人,也许并不会全部责罚多重。或饿一顿饭,或骂上几句,但法不责众。唯有,那第一人……”

    琉影立刻慌了,众人也都领悟了锦瑟话里的意思。回头望着云香,质问:“云香你……怕受罪,又怕淋雨。故而让我们都来躲雨,却不是走第一个。”

    “原来……”

    云香急切的掩饰道:“不……我……我没有……想那么多!”无人信她,都拿眼神怨恨的盯着她,云香转头气急败坏看着锦瑟,“都是锦瑟心思歹毒,讲了这些诓骗你们啊!”

    廊外的雨渐渐停了,连风也无了踪影,锦瑟长叹一声,看了一眼角落里红了眼睛的若兰,“心思歹毒吗?谢云香姐谬赞。毕竟在这里,我劝大家还是都心思歹毒一些的好。”

    锦瑟自顾自的提了工具,扎进了阴霾天里,朝着那块泥泞的草地走去。是的,眼下没有什么比除了那草更为重要。

    若兰和身后那些罪奴也都清醒过来,拿着工具赶回了草地。

    一群人包括云香又回到了草地,大家都沉着头,一言不发的拔起湿透沉重的杂草,甩进蓝子。仿佛提线的皮影一样,重复着重复着,毫无生气。

    锦瑟看了一眼翠绿的杂草,恍神,在这宫里,连草都不得自由吗?生死,全凭他人。

    空气里混着泥土青草的气味,不知是不是什么角落有死老鼠,或者死猫,也或者是人。发出腐烂的气味,悄然混杂掩盖在雨落后,冷冽的空气里。

    长廊之上,一座隐亭,一娇俏女子,锦衣华服,头上的步摇晃轻轻晃起,她眼里笑得爽朗,拉着立在一旁,身姿英朗,气若蛟龙的男子称赞道:“三哥,那姑娘倒有几分趣味?”华服女子又摇摇头叹道:“不过,我们北方女子可不似她们这些南方女子一般,心机深沉。难怪父皇总说,南人奸滑狡诈!”

    被唤三哥的男子,是这新朝——大燕国的三皇子,孟知齐。他淡然一笑,扔了手中一片细长的竹叶,“是吗?”

    “可这天下还不是被我们大燕统一了吗?”

    同孟知齐站在一起的华服女子是大燕国最小的公主,孟敏。她摇摇头,无奈的垮了肩,“我在说女子,你却说天下,三哥真是好没趣!”

    孟知齐狭长的眼轻合,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感受着落叶青竹绕起的一缕幽香。“你若喜欢,便要了做奴婢就是。”

    孟敏有些抓狂,眉角燃了火似的,跳着脚喊:“我又不是男的,要她做什么!”

    “阿妹刚来这深宫,自然看什么都还新鲜有趣。等待得久了,就会知道,找一个有趣的人解闷是有必要的!”

    清风徐徐,吹散湿意几许,孟敏顺着红墙望去,生出了对仰慕已久的紫禁城的第一缕迷茫。她紧着眉,望着远处那些曾经也是大小姐的,如今却蹲成一团,冷雨湿身,狼狈不堪的女子们,叹:“三哥说话怎么也变了似的,敏儿不懂……”

    孟知齐笑道:“敏儿晚一天懂,便是好的!要是一辈子不懂,敏儿便是这天下,最幸福的。”

    孟敏还欲再问,却被孟知齐一笑,伸手揉了揉孟敏的头,朝后面的宫女道:“拿琴来。”

    宫女递上预备好的古琴。原本,就是孟敏闹着孟知齐要到这隐亭之中,雕梁画栋里听孟知齐谈一曲幽意古琴,再赏这清风斜雨落翠竹之景。不曾想,才上了廊,便听了底下这样一出戏。

    风雨虽去,孟知齐的琴音却丝毫不减意境,随着青竹荡在雨后微风拂意中,如浮生一梦。

    除草的罪奴和锦瑟都抬了头,别人是因为突然多出来的琴音悦耳。锦瑟却心一紧,紧紧盯着隐在楼台之中的亭阁。琴音不远,恰巧就在廊道上方传来。方才,她们一时争执,也不知有没有被人听了去。这个时候,能在宫里谈琴赏雨的,想来不会是普通之人。

    走神之际,一不小心,竟被手上的锄头勾到了手腕,忍不住嘶了一口气。一旁的若兰急忙递了帕子替她拭去泥土,着急道:“锦瑟!”

    锦瑟回了神,回她道:“方才是听得出神了。”

    若兰眼中闪过一抹哀伤,“是啊……这般好听的曲子。从前爹爹请了教琴的师父日日细细教导。那时,我竟会觉得那般的日子,百无聊奈。练琴,女红全是枯燥无味的。如今才知,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众人一瞬都停了手中的动作,互相喃喃问道:“竟从未听过这般曲子……”

    锦瑟缠紧了帕子,继续除草。琴声悠扬,涤荡空气中那抹腐臭,又绕起落花飘雨般千转柔肠,转瞬却又有青竹起剑舞的磅礴大气。这样的曲,怕不是女子所奏。

    一旁的罪奴都如痴如醉,仿佛饮了甘甜的美酒,全然忘了深处何境。是啊,这里的人,都曾习琴作画,略懂音律。可越是懂,就越是容易对美好的琴声易沉易醉。如今的她们,却也只能如此一梦罢了。

    一曲毕,惊醒梦中人。叹声唏嘘,草起泥落,溅了粗麻衣裳斑驳泥痕。

    若兰浮了一抹苦笑,“这曲子,倒从不曾听过。”

    锦瑟顿了一下动作,用极轻,极轻,连她自己也感受不到的声音回了一句,“失传已久的……广陵散。”

    微风吹散呢喃,仅剩雨后沉重湿冷的衣裳覆裹着娇凉的身躯。

    忽然,廊道上有一鲜艳衣裳的宫女走来,笑意疏离,“我家主子,敏公主殿下见你们可怜。故想找一个懂音律的奴婢,调去她身边伺候。”

    跪在湿泥浅草地的罪奴们眼中都闪过了一抹光,云香已经颤了身子,激动得睫毛微颤。

    若兰咬着牙,舌尖尝了一丝腥味,她努力跪得再端正了些,再恭敬些。

    鲜艳衣裳的宫女,眼角一扫,伏在地上的罪奴们,笑颜未改,“只不过……公主也不是平白就能去伺候的!方才一曲,便是你们的考题,若是答得出这曲子名字的,便是我家公主要寻的奴婢。也是你们的福气。”

    锦瑟依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仿若鲜艳衣裳的宫女说的话与她毫无干系。

    “可有答得出的吗?”

    云香紧着眉毛,一脸焦灼。手里狠狠绞着杂草根,指甲扣进湿泥里,却终还只能跪着……

    若兰跪在锦瑟一旁,由着那抹光消散而去,她不甘心的用眼角余光望去伏地不动的锦瑟,欲言又止,几番探望后,她垂了头,连着身形都在一瞬散了去。鲜艳衣裳的宫女见无人能答,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偏了头望了隐亭,遥遥间只有青竹摇着叶子,她叹息一声,对着跪着的罪奴惋惜,“既如此,也只能说是你们福缘浅薄……”

    锦瑟牵动了唇角,脖子又僵又凉,手上的伤,钝痛阵阵。没有福缘吗?想来,是吧。在这宫里,福缘这样稀罕的东西,从来不曾赋予过贱奴。前朝今朝,无一例外。

    “罢了,我们敏公主到底是宅心仁厚,宽待下人,特恩典你们今日可以先行回去。”

    跪在地上的罪奴齐呼,“谢公主恩典。”

    待鲜艳衣裳的大宫女走远后,这群罪奴才起了身。云香不甘心的跺脚,拾了篮子和工具和其他几个姑娘议论着朝宫奴司走,远远还传来几句,“云香姐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曲子。从前竟从未听过……”

    “唉……”

    若兰缓缓捡了篮子,望着团在云香身旁的几个姑娘不屑道:“她有什么好可惜的……前朝的时候,她的父亲不过是个低品官员。论起家族显赫,谁又能越过你去。”若兰犹疑着问:“早就听闻,姜家大小姐锦瑟,年幼时便音律了得。锦瑟你今日为何不答?”

    “不知而不答。”

    若兰绞着帕子,失神般望着锦瑟,“去伺候公主,就可以不再是贱奴了。锦瑟难道一点都不动心吗?”

    锦瑟嗤笑一声,未曾回应,径直走回了宫奴司。

    老嬷嬷横着脸,面露不喜,嘴上却笑着说:“既然公主恩典你们这些罪奴,那你们就回去歇息吧。”

    回了宫奴司,锦瑟把湿透的衣服脱下,以往养尊处优惯了,一身娇肤如今已经泡成了狰狞的模样,锦瑟眉心紧了眉心,咬着牙用一盆冷水简单的擦洗,换了还算干净的衣裳。一盏烛火晃在斑驳的墙壁上,依稀有黑点夹杂着殷红溅在墙上,那是蚊虫被拍死留下的最后痕迹。锦瑟有点恶心,也有些好笑,在这宫里,有些人死了,都不一定都似这满墙的斑驳,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桌子上摆着清汤寡水的冷饭,锦瑟干脆就着昏黄的灯光,囫囵咽下。毕竟,不吃饭明天就没力气干活了不是?

    门口响起焦急的敲门声,“锦瑟在吗?”

    锦瑟放了碗筷,打开门扇。是司音坊的张嬷嬷,她眼中一喜,急忙让道:“嬷嬷快请进!”

    关了门,两人对坐在简陋的桌子旁,张嬷嬷含着泪,望着锦瑟,“锦瑟小姐……受苦了!”

    张嬷嬷是前朝留下的司音坊掌事,锦瑟曾有幸被皇家看中陪同前朝画然公主一起习音律。

    画然公主前朝中宫皇后所出嫡公主,娇气傲然,张嬷嬷因为无意,惹怒公主,就要被罚进慎刑司受罚。当时还是相府大小姐的锦瑟,出口救下了张嬷嬷。那画然公主虽然一身臭脾气,与谁宫中的皇子公主谁都不对付,却与宫外的锦瑟情同姐妹,事事总愿听得锦瑟几分薄言。锦瑟还记得,当年画然公主虽然依了锦瑟,但还是埋怨道,“如此,不只显得你锦瑟善良温蔼。倒让我这做公主的好没意思。”

    锦瑟行了大礼,笑着回她:“公主何不想另一面呢?”

    “虽说我们都是女子,但若是从男子一面来看,又岂不是显得公主恩威有加,又能从谏如流,实为君子德行过人之举啊!”

    画然公主噗嗤一笑,指着锦瑟骂:“黑的说成白的,我看天底下就数你锦瑟最是伶牙俐齿!”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却恍如隔世。

    锦瑟摇头,凄然苦笑,“嬷嬷还是叫我锦瑟便好,如今哪里还来的小姐。”随机又着紧问:“画然公主怎么样了?我在这罪奴所,也不好打探消息。”

    嬷嬷抹了眼中的涟漪,哀声叹息:“公主她……她现在已经是当朝皇帝孟知睿的德妃娘娘了……”

    锦瑟大惊失色,挑着灯花的剪刀一下剪断了烛心,一瞬间,她仿佛僵死的鱼一样,空洞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

    嬷嬷伸手一把握住了锦瑟冰凉的手,劝慰道:“锦瑟小姐是明白人!老奴这样的粗鄙,也能看得出画然公主成了德妃娘娘是不坏的!”

    锦瑟嘲讽一笑,德妃……是啊,好歹还是三妃之首不是?可那样傲气凌人,骄然不可一世的画然,是怎样,才能委身于一个年近半百,杀父灭国仇人的身下辗转承欢?锦瑟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曾经的画然会选择那条比死更难活的路。

    “画……德妃娘娘她,还好吗?”锦瑟努力平静着,只有握住桌角手透出蜿蜒在身体的青色血脉,格外明显。

    嬷嬷回她:“我老了,并不能有什么用。”嬷嬷抬头扫一眼窗外静谧的夜色,贴近了些回:“只是通过司音坊出去演奏的乐师们说起,德妃娘娘坐稳了位置。还保住了乐安侯爷!”

    乐安侯爷,原是前朝九皇子萧尹,画然的皇弟。

    听说,这位皇子自打一生下来就被太医断定有严重的心疾。

    难怪孟知睿敢留一个前朝皇子封为侯爷。如此说来,前朝皇族怕是除了乐安候。应已无一人得活了……

    昏昏灯火快燃尽的时候,锦瑟送嬷嬷到门口,福身行了大礼。嬷嬷忙扶起她,“锦瑟小姐快起,您这是在折煞老奴啊!老奴受不起啊!”

    “锦瑟能谢嬷嬷的,如今也只剩这些虚礼罢了……嬷嬷请不要推辞。”

    张嬷嬷盈满热泪,紧紧握住了锦瑟的手,担忧道:“小姐还是早做打算!听说,宫外的良家子就快要选出来了!到时候以小姐的处境,怕是要……要流放苦寒之地啊……”

    锦瑟不在意一笑,望着漆黑浓稠的月色淡然道:“若真能出了这皇宫,苦寒之地又如何呢?”

    张嬷嬷随着锦瑟的目光探去,沉吟,“老奴差点忘了,这里原也不比什么苦寒之地好多少呢。”

    再是无话,张嬷嬷也不便久留,几句保重,告别而去。

    锦瑟坐在门口的屋檐下,看秋风阵阵,携卷了不知何处的劲风摇晃一树秋叶。秋叶不堪摧残,抖落了一身月光,摔在满地的泥泞之中。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没有人会低头瞧一眼它,每个人都只管径直的从它身上踏过去,狠狠的,重重的,将它的尸体,踩下去,与泥泞混成一团。

    清冷的月光碎了一地,几许若有若无的琴声飘荡着,锦瑟听不真切,望着一颗星子也没有的夜空出神。琴音递来熟悉的味道,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也是曾经,锦瑟最为喜欢的一首曲子。不过,当初张嬷嬷教她这首曲子的时候,还曾讲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那一段良缘。锦瑟竖了耳朵,凝神去听时,那琴声却戛然而止,似断线的风筝一般,由着一抹回音若有若无的涤荡在这深秋的月夜里。锦瑟摊开一双苍夷满目的手,自嘲呢喃道:“如今这手怕是连花也绣不得了吧。”

    红墙绿影,明月无言两相望,只有夜风寂寞,撩起碧池涟漪泛泛。

    问枫殿内,孟知齐停了抚琴,一缕夜风浮起他垂落的满头青丝。他拿了细软的帛布,专注的擦拭着号钟。一旁的贴身宫女绿衣端了热茶,轻声问道:“三爷今日隐亭之时,怎会弹了一曲便让公主去罪奴里挑人呢?”

    孟知齐挑眉一笑,“逗趣罢了。何况,那群罪奴里,却是藏了不简单的人。”

    “都是些罪奴,若说不简单,不也只是些官宦家族的女子吗?”

    孟知齐没有接话,依然专注的擦拭着手上的号钟。

    绿衣问道:“那王爷怎么会知道谁会弹古琴呢?”

    “南方女子多温婉,擅谈古筝者比比皆是。本王不过是猎奇罢了。”

    绿衣失笑,嗔道:“我还以为王爷会算呢!”绿衣点了香,得意道:“可王爷弹的曲子,却是把那些自以为是的大家闺秀也全都难倒了不是?”

    孟知齐擦好了琴,唇角浮起一抹淡笑:“是吗?也许吧……”他淡淡起了身,端了茶,衣角轻轻拂过琴弦,古琴发出似有似无的泛音。

    窗外月色正好,孟知齐沉声问:“父皇还是去了德妃宫里?”

    绿衣脸上立刻闪过一丝不屑,“什么前朝长公主,我看不过是最为狐媚惑主!我们皇上才来了多久,就被她迷去了神魂!”

    孟知齐手中的热茶忽地泼向了绿衣的脚边,只差一步,便可兜头浇下。绿衣一惊,自知失言,忙行了礼,跪着敛目闭嘴。

    “平日可是本王太惯着你们了!”

    孟知齐的声音冷到了极点,如坠冰河。绿衣大气也不敢出,“奴婢知错!”

    良久,绿衣的膝盖已经尝到了痛楚,孟知齐淡淡道:“下去跪着吧。”

    “明日你不用当值!”

    明日不用当值……

    绿衣委屈的抬头,孟知齐倚着窗,疏离背影落下的阴影,斑驳了一地。绿衣领命跪去了门外,冷风徐徐,绿衣跪在那里,一夜都不曾再抬起头。


    彩蛋:哇,天气真冷哇。你们的琵琶回来了。

    知道我的,都知道我不会太客套的说话。那我就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我对你们的喜爱吧!祝所有简书的朋友,元旦快乐。

    我去继续爆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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