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妻子的再三追问下,父亲给我们讲了一个发生在30多年前的故事。
在那个全国上山下乡的年代,尽管已经是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二年,城市青年华还是被下放到苏北农村一个叫谢家庄的地方。
从没干过农活的华,一下子很不适应。加上身体瘦弱,完全不堪承受重压。耙地不会,挖田不会,挑担没力。担水时,扁担压在肩上,肩膀就疼得钻心,他常常用两手举着扁担,可是哪里举得动。肩膀一疼,脚步就踉跄,脚步一踉跄,水就洒出来,溅到身上洒到脚上,狼狈不堪。那一阵子华十分灰心。
就在这时,一个叫小方的邻家姑娘闯进了他的生活。给他洗衣服做饭,悄悄把自家好吃的偷来给他,所有他无法应付的事情全被小方姑娘处理得妥妥当当。身处异乡的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他常常悄悄打量姑娘:匀称高挑的身材,清秀端正的五官,清澈水灵的眼睛,两条粗长的麻花辫随着她干活时身体的摆动而有节奏地律动。华很快就喜欢上了小方姑娘。小方姑娘不用说了,她早被这个城里来的风度翩翩的儒雅青年深深吸引了。
插队的第二年他们结了婚,一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两个虎头虎脑的双胞胎小伙。就在这时知青返城潮从云南遍及全国,华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父母没有一天不在等他回家,他自己也知道回城才有前途。他开始忧心忡忡,长吁短叹。善解人意的小方姑娘主动提出离婚,成全了他回城的心愿。临行,小方姑娘送了他一程又一程,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华别把她给忘了。华也信誓旦旦说回城后安顿妥当就来接她们母子。
华的父母都是干部,彼时都已平反,重新回到领导岗位。回城后的华很快就有了不错的工作。紧接着他的父母就托人给他找了个干部家庭出身的姑娘。华起初也是反对的,因为他的心里还恋着小方。但是父母态度很坚决,离了就不要纠缠,何况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华对父母隐瞒了他有孩子的事实。以他对父母的了解,他们一定会要回孩子而不要小方。那样对小方的打击更致命。后来,因为城里那个干部家庭的美丽姑娘热烈追求,又考虑到小方进城的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难以调和的矛盾,华就和城里姑娘结了婚。
婚后几年,他们都没有自己的孩子,检查结果是女人患有不孕症,他们终将没有自己的孩子。女人提出领养一个孩子,华想到了自己乡下的儿子,与其养别人的孩子,不如养自己的孩子。于是,他又去了一趟乡下,和小方商量要领一个孩子回去。他如实告诉小方他已结婚并且他的夫人不能生孩子。可怜的小方先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现在又要被剜去一块肉。然而她再次成全了他深爱的男人,把大双给了男人带回去,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善待她的心头肉。华答应后领着孩子回去了,他告诉妻子孩子是他领养的。妻子是个善良的人,也因自己不能生育,所以待孩子视如己出。
这个孩子在城里的干部家庭长大,受过良好的教育,大学毕业后在某机关任职,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孩子上到高中的时候华的女人就得病死了,以后华就一个人带着儿子过。
再说那个小方,带着她和华的另一个孩子小双一起生活。父母渐老,兄嫂难容。后来经人撮合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光棍汉。小方本不想嫁,可是一个离婚女人在村里受尽冷眼不说,还时常被坏男人惦记。冬夜夏晨常有人敲窗拍门装鬼装神,不得安宁。
只是光棍汉要的只是女人不是妻子,经常打骂欺凌,也不放过那个拖油瓶的孩子。一两年,光棍汉有了自己的儿子,小双也上小学了。小双一边上学一边带弟弟,稍有不慎就要挨打,小方护着就一起挨打。小双上到初中就没有再上学了,回来帮忙干农活。后来光棍的儿子不知怎的就掉河淹了,光棍把气全撒在小方和拖油瓶身上。
小方想过离婚,可是离过一次婚的女人哪有勇气再提离婚。况且光棍汉说了,离不离都不会放过她和她儿子,缠也要缠死他们的。
就这么着,直到两年前,华听说小方的那个男人得病死了。他就想着把小方接来,他想要补偿他们母子。日子越清闲这种想法就越强烈。几个月前他去了一趟乡下,再三恳求小方原谅他,他说要给小方一个安稳的晚年,他要赎罪。善良的小方答应了他,跟他回来在他家做了保姆。
父亲讲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他平静了一下说,你肯定听出来了,那个知青就是我,小方就是谢阿姨。思方啊,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怕你不能接受她,她怕丢了你的面子,她一再要求我不要说出她的真实身份。可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也不能不说了。
我郝建华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的亲生母亲。都怪我,是我的自私害你亲生母亲受尽苦难,也害得你弟弟从小吃尽苦头。
我的内心早已翻江倒海波涛汹涌。为着那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那个先遭男人背弃、掠夺,后被男人欺凌、伤害,再被亲生儿刁难、羞辱的可怜人。这么多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在我家的这些日子她又是如何熬过去的,我不能想也不敢想。
无论是父亲还是我,都只会往她心上捅刀。30多年过去,她心上的疼痛也许早就麻木了,不觉得痛了,又被我一层层撕开,让它再次鲜血淋漓,生不如死。
我不由自主地捶打自己的头,揪扯自己的头发,我想让自己感觉到疼痛,似乎这样我对母亲的伤害就可以减轻一些,我就可以被原谅,我也可以不那么羞愧。
父亲这时反过来劝我,他说是他的错,说我不知者不怪。
我再也坐不住了。拿了车钥匙就往外走,父亲和妻子都上来阻拦,说黑天瞎火的路上不好走,还是等明天。父亲拉我坐下,要我把故事听完。
那两万块钱是我给你母亲的,她说你弟弟小双在外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多处骨折,手术做了不止一次,手术费住院费有一半是借的人家的,我就给了她两万块,把借人家的钱先还了。那个孩子可怜,没读过什么书找不到好工作,苦啊!
只因为当初我抱回来的是你,就造成了你们兄弟完全不同的命运和人生啊!
我不能想象,若是调个个儿,我要怎么活,我能活成什么样子。我问弟弟叫什么名字?父亲说:“他叫思华,思华就是思念我的意思。”
入夜,我辗转难眠。想着母亲的沧桑岁月忆着母亲苍老的容颜,体悟母亲的内心世界,这几十年的凄苦人生啊,母亲的内心早就千疮百孔一片荒芜了吧。可是母亲不计前嫌,对父亲对我对我的儿子,给予了她所能给予的全部。怕儿为难怕儿烦,她爱得偷偷摸摸躲躲闪闪慌慌张张,这样的母亲注定多苦!
还有我的那可怜的弟弟。一想到弟弟,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张扭曲的丑陋不堪的脸,他正挥着木棍抽打少年,少年的母亲扑上去护住少年,棍棒就如雨点落在母亲的身上。
……
迷迷糊糊的,我到了一个地方。五间普通的瓦房,有些年头了。砖墙斑驳了,屋脊上的细瓦歪歪斜斜。伸到后面的两间是厨房,一个苍老的妇人正在灶间烧火做饭。她低头专注地看着锅堂里的火,一会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到灶台上揭开锅盖看看,饭似乎熟了,马上就可以吃了。可是老妇人并没有马上就吃,这个时间吃的是哪一顿呢?中饭有些太晚了,晚饭又还太早。她走到外面四下看看,然后坐到厨房门边的小板凳晒太阳。
西斜的太阳照在她的身上,暖暖的,形成了一个光晕。她眯着眼:一个美丽村姑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一手抱着一个小婴儿,一个儒雅的青年蹲在她膝前逗弄着他们的孩子,她的眼神一会落在孩子的脸上一会儿又落在青年的身上。青年抬起头,他们四目凝望,长久地。
我轻悄悄地走过去,我怕惊破了母亲的好梦,我在母亲膝前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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