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天空仍是一成不变的灰色,模糊了黑与白的边界,时间仿佛在村子里失去了概念,按照道理本应升起的太阳迟迟不见,整个村子被一层浓厚的灰雾笼罩着。
自从昨夜目盲道人坐下调息后,惠能和赵一念两人脸色就变得很严峻,这怪异的一切令二人脑中对身边的一切充满了警惕。
本来两人还能看得清村子里的其他房间和其他人,昨天听过目盲道人身体里传来怪异的声音后,整个村子里的一切就仿佛彻底消失不见,他们肉眼可见着灰雾从村子外围疯狂而又迅速地朝着他们所在的屋子聚拢而来,那灰色浓雾犹如巨兽张开的那择人而噬的巨口,想要吞掉那灰雾中的一切,目之所及,好像只剩他们所在的房屋还有隔壁的一间房屋仍未被灰雾笼罩。
惠能和赵一念二人只能紧紧守在那目盲道人身旁,因为惠能尝试着进入黑雾,哪怕有佛法护体,也能感受到黑雾中那股癫狂而又邪恶的气息,隐隐中不仅有极强的腐蚀性,还能惑人心智。
“真的无法闯出去吗?”赵一念紧锁眉头。
惠能缓缓摇头道:“不行。”
两人相视一眼,满眼无奈。
他们破局的希望只剩下眼前的目盲道人了。
终是数晌之后,那道人悠悠醒转,二人紧紧盯着他,不确定此刻醒来的究竟是谁,待听得道人一生中正平和的“辛苦两位”后,二人才放下了一些顾虑,却又只能不远不近地跟他说道:“道长,你能感觉到外面的灰雾吗?”
道人听得此话后,眉头一皱,左手自顾自地掐起一道法诀,凭着记忆直接朝着门口的方向打出,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两人静静地看着道人的术法做了无用功,那道人也是轻轻侧身,而后便说到:“倒是让两位扯进来了,实在抱歉。”
惠能见状身子稍稍往前移了移,而后沉声问道:“请问道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盲道人随意甩了甩袍袖,也没借用拐杖,就直接站起了身来,朗声说道:“跟你们唠嗑唠了这么久,贫道还没介绍下自己,在下武当山谱牒道士,李心。”
“你就是故事里的李心?”二人心中虽早已有所猜测,但见到对方确认自己的身份时,心中还是惊了一下。
在二人惊讶时,目盲道人又双手掐诀,以拂尘上一条金丝为引,继续朝着门外的灰雾激射而出,这次金色没有一闪而逝,而是在雾中掀起阵阵雷电轰鸣声,便从灰雾中再次回到拂尘之上,安安静静,而那灰雾也只是翻腾汹涌,仿佛有生灵在其中嚎啕,但是雾气却缓缓往后退了些许。
目盲道人心有所感,便再次对着二人说道:“暂时还有一段时间,我可以把剩下的事情跟你们讲讲,毕竟后续还需要你们两位的帮忙。”
两人无法拒绝,便听得那自号李心的道人继续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李开双目失明后,有着新的家人的陪伴,心里的阴霾也是缓慢而又坚定地消散着,但在有心人眼里,是需要他的怨气不断积攒积攒,然后才能爆发。
李开和李心的命运,仿佛一开始就被人操纵了,他们刚出生,就被一双无形的手,扯入了一个不属于他们的棋局中。
当棋盘中的棋子想要努力改一改自己的位置时,棋手轻轻拨动,便让一切回到了原有的轨迹。
唯一算是勉强跳脱出棋盘棋子的,大概只有一个李心了,李心被云游到槐村的武当山道长看中了,带入了武当山中修行,多年未下山,那隐藏在暗中的黑手不敢惊动武当山的道首,只得继续悄悄布局。
李心离开槐村,那夫妻二人便将所有的宠爱都倾注在李开身上,李开在父母的陪同下,心里的那些阴暗也就慢慢地压下去了。
可惜好景不长,李家的生意出了意外,李开的父亲在离开家去处理问题的路上遇到了流窜的马贼,一命呜呼。
而在家的母亲听到这个噩耗后,也是一病不起,没有多久,就与世长辞。
好不容易享受了一段幸福日子的李开,就再次被命运 狠狠地踩在脚下,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李开被债主们从屋子里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还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他茫然无措地拄着一根仅有的拐棍在大雨中摸索着行走。
没有人牵着他,他像一个无家可归的瞎眼流浪狗,天地虽大,他却连一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下了雨,本就坑洼的泥地就更加地不好走了,他没有方向地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无人问津。
他在下着大雨的泥地着,就这么倒在那里,躺了一个晚上,宛若躺在地狱里。
当他再次感觉到阳光的温热时,他的内心恍如隔世。
“喂,你别动,我抓着你的拐杖,你跟着我慢慢走。”一个在李开听来不吝于天籁的救赎之音在耳边响起,声音听起来十分稚嫩,但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惴惴地抬起了自己的拐杖,感受到另一端被人握住的时候,他心里满是阴霾的天空就好像照进了一丝光亮。
他咳嗽着颤抖着站了起来,跟着握着另一端拐杖的人走了,那个听起来年轻稚嫩嗓音的主人满脸严肃地握着拐杖,时不时地回头看着后面不停咳嗽的瞎子,小小的脸上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
李开跟着拐杖的方向来到了一个还算干燥的地方,在那小人儿的指引下躺在了一个还算软和的草堆里。那稚嫩嗓音的主人说到:“这是村里的土地庙,你先在这歇着,我去给你找下村里的郎中。”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李开猜测道,这可能是那小乞儿的窝了。
小小的身影离开得很着急,很快郎中就被拉了过来。
心地还算善良的郎中把完脉之后说:“他这是身子骨虚弱,还淋了雨受了风寒,我给你开个药房,你去拿药。”
小人儿脸上脏兮兮,头发乱糟糟的,但是眼睛十分明亮,努力地点了点头,而后怯生生问道:“要多少钱啊?”
年迈的郎中苦笑道:“诊疗费我就不收了,你这些药要到药铺子买,想要完全康复,也不是个小数目啊!”
小乞儿想了下,然后跑到神像的后面拿起了一个破碎的瓷碗,里面孤零零地躺着几枚铜钱,她脸上满是不舍,但眼神十分坚决。
老郎中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颤颤巍巍地拿起了一枚铜钱,然后丝毫不嫌弃地摸了摸小女孩脏兮兮的头发,满脸心疼。
李开躺在干草堆上,那小女孩晚上就又在附近捡了一些干草,蜷缩在干草堆附近,幼小的身子弓成了虾背。
小乞儿就跟李开聊天:“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怎么不说话啊?”
李开小声道:“我叫李开。”
“咦,你父母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哪有取名叫离开的啊?”小乞儿一脸嫌弃,虽然李开看不到。
李开一脸苦涩,但没有辩解,好像身边的人都在一个一个离开了他。
“你以后想干啥啊?”精力充沛的小乞儿继续说到。
“想做个读书人!”
“可你是个瞎子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怎么看书啊!”小乞儿知道自己说错话后飞快地吐了吐舌头,心里想到,还好他没看见,还好他是个瞎子。
李开沉默不语,而是主动问到:“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小乞儿理直气壮:“别说是你了,就是一条狗,我也会救的啊!”说到这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你可不能死啊,花了那么多钱,你再死了,我会很难过的。”她也不知道是因为人死了还是钱没了难过,就感觉如果那样的话,她是真的会很难过很难过。
李开闻言无声地笑了笑,脸上的阴霾也少了一丝。
“我以后想做大将军。”小乞儿挥舞着手中木头做的小刀,故意恶狠狠地说道。
很快,她就在喃喃自语中,睡着了。
时间长了,李开知道小乞儿是玄武军将士的遗孤,只是家中没有了大人,那些叔伯又欺她年幼且不是男丁,打起了吃绝户的主意,将她们娘俩从家里赶了出来,那女人也是刚烈,一头撞死在了家族祠堂的柱子上,就可怜了这个小乞儿了。
这样的故事,在战争年代,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小乞儿说这些的时候,声音里听不出来苦。
李开心里还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好好报答小乞儿。等自己身子好点,也可以出去一起乞讨,或者找个不要求视力的力气活也行。
就在李开的身子骨越发好起来的时候,这天几个小孩在附近打闹,看到了目盲的李开,便笑嘻嘻地朝他扔着点小石子,碎骨头之类的,看着李开笨拙地抵挡着不知何处来的攻击,他们满脸得意。
小乞儿回来看到后,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就朝着他们撒了过去,而后又像个小老虎似地很凶猛地扑了上去,一个小姑娘跟四五个小男孩打架,怎么都不可能打赢的。
当小乞儿抱着头蜷着肚子挨打的时候,她一声不吭,李开也只是凭着声音,胡乱地在空气中挥舞着拐杖,却什么用也没有。
“哈哈哈,一个瞎子,一个傻子……”他们开心地笑着离开了。
他们骂得很难听,或者在小孩子眼里没有明显的道德边界,有的只是纯粹的恶意和纯粹的开心,他们只是在真实而又单纯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他们心里没有伤害这个词的含义,也不懂在自己看来只是玩笑的言辞会化作一把把难以抵挡的利刃,在别人的伤口里面反复搅动着,在时间的发酵下,不仅没有愈合,反而一遍遍地撕开伤疤,化成血脓。
终于,小乞儿跑到了李开身旁,李开紧紧地抱着小乞儿,小乞儿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溢出了一丝鲜血,脸色显得十分苍白,而李开对这一切都看不到。
“李开,我冷。”小乞儿说完身子就软了下去。
李开小心地把她放到干草堆上,自己浑身被磕青了好多处他也仿佛感觉不到疼到,只是微微皱眉,他想出去找人来给小乞儿看看,却发现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走出破庙,他无奈而又绝望地大喊,却无济于事。
小乞儿听到他的大喊,有了点意识,轻声说道:“我想睡会,有点冷。”
李开拿着拐杖敲击着前方的地面,慢慢地走到小乞儿跟前,轻声说道:“我抱着你,不冷了。”
月光从屋顶的缝隙中倾泻下来,落成了一地水银,照在那山神像上,显得说不出得慈祥温柔。
可惜,庙里两个人,一个瞎了,一个闭上了眼。
感受着怀里的身体的温度越来越冷,他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抱住她,希望能够多给她一点温暖。
他空洞的眼眶,难过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希望?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要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
为什么我已经很努力地在生活了你还要让我一无所有?
老天爷,你这是为什么?
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的,我也接受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我一开始已经认命了啊!
他的怨气直冲云霄。
我的心浑浊肮脏,满是杂质和痛苦,我一直在下着大雨的夜晚摸索,向往着别人眼里的阳光。
我在地狱里伸出了手,没有人来救,直到你出现的那天,我开始担心自己会把你拖入深渊。
“你想报仇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李开耳边想起。
“你想知道谁是你的亲生父母吗?”
“你想知道你的眼睛为什么会被挖出来吗?”
“你想去给伤害你父母的人一个惨痛的教训吗?”
“你想让那些伤害过你的人的得到他们应有的代价吗?”
“你想给你怀中的小女孩一个应有的公道吗?”
“你想重见光明吗?”
李开低头,静静说道:“我知道,这个世界的罪孽是灰色的,因为自从我的眼睛被挖出来后,我看到的就是灰色,也只有灰色。”
“罪孽,需要被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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