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广县
“爸爸说等我16岁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这是2011年8月16日时年6岁的罗福音对她妈妈说的话。
祥和的街道上,台阶上有土,我一屁股坐了上去。等车变少的时候地上泛起了浅浅的恶心的红色。我点了一支软云,县城里没有十字路口,三个丁字口自打我记事起就没有过红绿灯,但是车却井然有序地走着,没有秩序下的社会自然也会产生一种可靠秩序。
听大人讲,曾经有过红绿灯。就有那么一个好事的司机在红灯前停了下来,然后后面的车开始愤怒的鸣笛,一个交警急匆匆的跑过来,臭骂了那停车的司机,说你停什么车,司机很尴尬,问道红灯不得停车么?交警更气愤了,别人都不停车你凑什么热闹?于是那个司机就闯红灯走了。所以,后来那个曾经有过的红绿灯也慢慢地被拆掉了。
上面这件事情是听大人口述,所以对话没有依据,就没加引号。
可是罗福音那句话却是实实在在被我听到的。
这县叫大广县,但不大,表面上看不穷,其实穷的很。坐落在太行山脚下,有几十个村子围绕着县城,占地面积不小,有的村子是正二八经的在山脚下,年年润期下雨时候,山水从山上发下来,就能冲进村子的巷道。百姓就躲进自己院子,关上街大门,大门是特制的防水的门,再靠上一块木板,水就基本上流不进来了。可是灾没过去,每年收成的季节基本和润期吻合,不怎么走运的百姓刚收好的柿子,能卖上万元,就被一股水冲走了。连柿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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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不知怎么,山水年年发,柿子年年被冲走,可是很少能有特大的山水冲进村子巷道里。于是每家每户的防水街大门也就慢慢消失了。在国家的大力扶持下,柿子的收成越来越好,个个还没到成熟的季节就熟了,个儿大皮儿红。对,皮儿红,里面是生的的现象时有发生。柿子吃死人倒是不至于,把人吃着也是有的。城里人认为农家菜干净,纯天然无公害,我真心的祝愿你们一直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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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只有你们不断的这样认为,农家菜才能卖过大棚菜,农民才能富裕,才能不自杀。尤其是赶上物价上涨的潮流,农民就更滋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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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农民慢慢富了,特别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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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有了这县,它就叫大广县。我认为名字本身也是一种非遗,能流传下来非常不易,但我纳闷全国没有一个地方的地名被认证为非遗。于是闲的时候我就琢磨大广县名字的含义,至今也没琢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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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继续琢磨着,罗文华就来接我了。他用打的,坐在前面,我就坐后面。车里的对讲电台很有趣味的叽喳叫着,说着清一色的标准大广方言,大广脏话,非常朴实,我听的很享受。这时候注意到路边总是有人挥手打这车,然后发现空车的牌子还是举着的,字没跳,我欲言又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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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饭店,天完全黑了。我们下车,罗文华没付钱,司机也没说话,我还想着你怎么和那被交警骂的司机一样怂啊,可是发现这司机其实和那骂人的交警一样有骨气,非常自然,然后掉头走了。我和罗文华就进了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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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知冬和宋龙早等上了,罗文华走在前面,见到我们进来,他俩站起来给罗文华让座,我就坐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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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没来?”宋龙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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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地收柿子去了。”没等罗文华回答,杜知冬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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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龙口中这“嫂子”,我是二姨的闺女,也就是我表姐,这罗文华,就是她男人。杜知冬是我表姐的弟弟,也就是我表哥。宋龙是常年跟杜知冬处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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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老仝一会儿来货的时候,你们别尝。”罗文华嘱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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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似乎不是对我说的,我就是一出来看热闹的,没那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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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吭气,抽烟喝水或者吃饭。”罗文华这次是对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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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会儿,大老仝没来。他身边的人来了两个,我们顺利拿到了冰片。不是我们,是罗文华。没来得及喝酒,那俩人就走了。于是我们也要走,罗文华去付钱,可那个中年秃顶的老板怎么也不肯收。罗文华没怎么推搡,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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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片很少,我没见过,只是听他们说是来拿冰片。回去的路上依旧用打的,罗文华让我坐前面,我猜他们三个在后面分冰,但我没回头看,也没说话,因为罗文华不让我吭气。只是到了的时候我付了钱,自愿的,司机没和我推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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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华的女人叫杜知秋,也就是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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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的嫁的时候二姨和二姨夫是一万个不愿意。但赶上了杜知秋的叛逆期,你也许会问怎么都结婚了还没过了叛逆期,在大广这么个穷地方,女人不上学是很正常的,男人不上学都不稀奇。但杜知秋是上过学的,是没怎么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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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一个女人十七八了蹲家里除了做点家务,干点活,大人唯一的期望就是尽早找个人家。但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杜知秋找了罗文华。想劝阻的时候为时已晚,杜知秋已经坠入爱河。于是执拗不过,在十九那年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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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华没钱没车没房子,但杜知秋总能说出一万个嫁给罗文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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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情爱的力量真伟大,不,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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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就不可避免地和罗文华建立了关系。我见他的时候往往是在夏天,他皮肤黑,个子不高,长得还是比较俊的,一直剔着锐利的平头,用安妮宝贝的话来说,这是攻击性的象征,这句话在他这儿算是完全吻合。他总穿白色背心,胳膊上露出精美的浅绿色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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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记了最开始叫他姐夫是在什么时候,他带我在地摊上坐着吃烧烤,喝啤酒,给我发芙蓉王抽,可那是我不抽烟,所以推了,他没强求,反而说抽烟不好,然后他就点上了。坐在那里没有对话,可一直有来来往往的人跟他打招呼,叫他“喜子哥”,他跟他们介绍我说这是我弟弟,不仅化解了尴尬,我竟然莫名地觉得倍儿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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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就慢慢明白了,杜知秋嫁给罗文华的原因,一部分便是虚荣心太强,被所有人成天叫嫂子会让她很爽。或许胜过情爱的力量,不,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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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过着,依旧很穷,可总是在某种力量的维系下使生活变的特别充实,这是自打杜知秋嫁给罗文华之后才有的事。于是我慢慢地接受了这个姐夫,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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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是旁观者,因为我没参与他们之间的任何事,也许是因为我太小,对于我他们不愿意说多余的话。而杜知冬却从此跟上了罗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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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知冬野性十足,大约是十岁的时候就用刀子扎在同学大腿上,手段直接且残忍,当时赔了不少钱,可后来杜知冬又在医院病把床上躺着的那同学打了一顿。从小的环境和教育炼就了他现在的下手黑。听宋龙说过,杜知冬跟上罗文华之后的每次打架,下手都极其狠。不致命的那种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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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杜知冬对我一直都很好。很护我,很给我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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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讲义气的人,所以跟大老仝取冰这件事,他还是跟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心。在跟罗文华的平时,都是小打小闹,混混罢了,虽说该出手时候就出手,但不至于违法犯罪。但自从罗文华接触了料子以后,杜知冬就知趣的离罗文华越来越远。最近取冰这次,是宋龙三番五次的让他出来帮个忙,以防个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所以杜知冬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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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现在我又想,当时在后座上分冰片的应该没有杜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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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后,我就很少见罗文华他们了。杜知冬却一直在卖烧烤,卖扎啤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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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也就是2006年,罗文华因涉嫌吸毒进去了。在家里被抓住的。杜知秋一边哭一边给他做着头套,罗文华走的时候反复对杜知秋说着,“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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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杜知秋自己也不知道她已经怀上了后来的罗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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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知秋听了罗文华这话哭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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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这次我说它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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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判了三年。于是杜知秋自己在家挺着肚子,生着孩子,坐着月子,等着汉子。我们都尽量不去提及这个人,这样也阻挡不了她日夜汹涌的思念,怀胎忘记了是几个月,罗福音便出生了。
她一出生就没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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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太小,也完全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回事,没有就没有,无所谓的。罗福音小的时候真是个美人胚子,言行举止都极其可爱,抱着她我就爱不释手。她坐在我腿上咯咯咯地一直笑,我狠纳闷这样一个悲惨的小生命到底有什么事情让她一直乐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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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开始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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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华进去后,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断绝了。杜知秋和罗福音母女俩孤苦伶仃地生活着,然而杜知秋逐渐发现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罗福音快连奶粉钱都没有了。于是万不得以,杜知秋抱着不到一岁的罗福音跑到了罗文华的父母那面,开始索要这个孙女儿的奶粉钱和生活费。罗文华的姐姐很抵触,死活是不愿意拿出一分钱。可俗话说的好,跨一辈最亲。罗文华的父母很是爱罗福音,就把家里原本就不多的一些存款拿了两千块给杜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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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知秋拿到这笔钱后,欣喜若狂,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用五百块给罗福音做奶粉钱,剩下的她拿来操起了老本行,赌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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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钱就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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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脸树活皮。杜知秋回到了最初的摸样,衣不避寒,食不裹腹。她就找到了我妈,她的三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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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除了教训她之外,还是给了她钱。她就安分了很多,好好养着这个可怜的小生命。罗福音还是对着谁都咯咯咯地笑着,笑容很甜美,很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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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着她的小手,和她对视着笑,她眼睛可真大啊。漆黑色的瞳孔里装满了看不见的阴暗,毛茸茸地头发丝划过她脸庞,滞留在她眼睛上,我用手给她拨开,暖暖的泪水就从她眼睛里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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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福音和她妈妈,还是艰难地活过了第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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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次回到大广县的时候,罗文华已经回来了。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他瘦了很多,眼睛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充满了淡淡的悲伤,但眼睛闭合之间的那种锋利一点都没减。他一只胳膊端着罗福音的屁股,罗福音被他抱在怀里。她不知所措的四面环望着,没有了那单纯的笑容,瞪大眼睛在寻找一个能让她又安全感的地方,两手不自觉的一张一合。我看到她,就由衷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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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福音这次看到我,时隔一年,又是一个夏天。但三岁的她很快就认出了我,在他爸爸怀里,指着我喊着小舅小舅。罗文华把她放下,说,去吧,找小舅去。她就冲着我咯咯咯笑着跑过来,我蹲下身子,迎合着她给了她大大的拥抱。抱她起来,发现她沉了很多,抱起来的时候有点吃力了。她在我怀里一直乐呵呵地笑个不停,我却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开心,我就跟着很开心。然后我就牵着她的小手,带她去小卖部买吃的,她一踮一踮地欢快的跟着,小手紧紧的抓着我,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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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罗文华回来后,他和杜知秋第一眼相见是怎样一个场景,也不知道杜知秋是怎么把三岁的罗福音带到他面前告诉他这是你女儿。更不知道罗文华第一眼看到他女儿是什么样的眼神,什么样的动作,什么样的表情,是否流过眼泪。最不知道的是,罗福音是怎么第一次开口叫这个男人“爸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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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到现在为止,她还没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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