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学问,总要和人之生命、生活发生关系。凡讲学的若成为一种口号或一集团,则即变为一种偶像,失去其原有之意义与生命。
王国维《人间词话》曰:“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与花鸟共忧乐,即有同心,即仁。感觉锐敏,想象发达,然后能有同心,然后能有诗心。
王无功善饮。诗人多好饮酒,何也?其意多不在酒。为喝酒而喝酒者,皆为酒鬼,没意思。陶诗篇篇说酒,然其意岂在酒?其意深类。并且凡抱有寂寞心的人概酒世上无可恋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一),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对酒的一点喜欢。
“饱暖思淫欲”,逸居而不敬则为禽兽,即因其肉体虽有寄托而精神无寄托。其人最可怜,心死而自己不知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杜牧《阿房宫赋》》。而一个伟大的人在精神没有着落、没有寄托时,乃愈觉其伟大。如亚历山大征服世界后之悲哀,是胜利的悲哀;霸王乌江是失败的悲哀。《西游记》中孙悟空上天莺之后说:“不是甚前锯后恭,老孙于今是没棒弄了。”(五十一回)就因无寄托。
平常人之寄托多“不诚”,故不成;“诚”则能得到愉心,此所谓“涅架”。盖即当做一件事,心不外骛,心完全着落、寄托在所做事物上,是“诚”,是“一”,即是“涅槃”。若寄托不“诚”、不“一”,在二以上则是精神分裂,精神之车裂。
西洋人是自我中心,征服自然;中国人是顺应自然,与自然融合。山水画中人物已失掉其人性,而为大自然之一。西洋人对大自然是对立的;中国人是没入的,甚至谈不到顺应。人在愁苦中能在人事上磨炼是英雄的人,诗人也是英雄的诗人;人在愁苦中与大自然混合是哲人、是诗人。
鲁迅先生说,憎与爱是人之两面,不能憎也就不能爱。”憎与爱不但是孪生,简直是一个。
放翁诗无拼凑,真是咬着牙说。此派可以老杜为代表。杜诗其实并不“高”。杜甫,人推之为“诗圣”,而老杜诗实非传统境界,老杜乃诗之革命者。诗之传统者实在右丞一派,“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皆此派。中国若无此派诗人,中国诗之玄妙之处则表现不出,简单而神秘之处则表现不出;若无此种诗不能发表中国民族性之长处。
人谓看山谷字如食蝉蜂,使人发“风”(不是“疯”》;放翁诗读久,亦可使人发风。(人不能只有躯干四肢,要有神气—“风”;没有神气,便没有灵魂。灵是看不见的,神是表现于外的。)读右丞诗则无此病。
右丞诗与西洋小说写实派相近者在不动感情,不动声色,声、色须是活着的,有生命的。其“明月松间照”岂非色?其“清泉石上流”岂非声?而右丞是不动声色,是《诗》所谓“不大声以色”(《大雅·皇矣》)。
如“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亦不过是伤感而非悲哀,浮浅而不深刻。伤感是暂时的刺激,悲哀是长期的积蓄,故一轻一重。诗里表现悲哀,是伟大的;诗里表现伤感,是浮浅的。屈原、老杜诗中所表现的悲哀,右丞是没有的。
诛心:原指不问罪行的发生状况,而直接根据其用心、动机以认定罪状。后亦指在批驳对方时不针对对方的行为、语言来讨论,而直接做出揭穿对方行为、语言的目的、动机的评价。
“习矣而不察焉”(《孟子·尽心上》乃用功的最大障碍。不动心不成,不动心没同情;只动心亦不成,不能仔细观察。动心——观察,这就是文学艺术修养,要在动心与观察中间得一番道理。
鲁迅《呐喊》自序:“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地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如何才能有心的探讨、生的色彩?则须有“物的认识”。然既曰“心的探讨”,岂非自心?“力的表现”,岂非自力?既为自心、自力,如何是物?此处最好利用佛家语:“即心即物。”科学注意分析,即为得到更清楚的认识。自己分析自己、探讨自己的心时,则心便成为物。
抚今追昔乃人类最动感慨的,然孟浩然之《与诸子登帆首》抚今追昔,感慨而仍与旁人不同: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欲使生的色彩浓厚:第一,须有“生的享乐”。此非世人所谓享乐,乃施为,乃生的力量的活跃。第二,须有“生的憎恨”。憎恨是不满,没有一个文学艺术家是满意于眼前的现实的,唯其不满,故有创造;创造方生于不满,生于理想。此外第三,还要有“生的欣赏”。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真寂寞。寂寞是文学、哲学的出发点,必能利用寂寞,其学问始能结实。
诗原为美文,然若字句太美,则往往字句之美遮蔽了内中诗人之志,故古语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八十一章)此话有一部分可靠。
功名富贵若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汉水本向东南流,不向西北流,故功名富贵不能长在。太白此二句,豪气,不实在,唯手腕玩得好而已,乃“花活”,并不好,即成“无明”,且令读者皆闹成“无明”。
中国人要面子,可是顶不要脸,古人则反之。现代人真不要脸,可是要别人留面子。
老师喜欢学生从师学而不似师,此方为光大师门之人。故创作时心中不可有一人,用功时虽贩夫走卒之言皆有可取,而创作时脑中不可有一人。读书不要受古人欺,不要受先生影响,要自己睁开一双眼睛来,拿出自己的感觉来。看书眼快也好,上去便能抓住;但若慌,抓不住,忽略过去,便多少年也荒过去。一个读书人一点“书气”都没有,不好;念几本书处处显出我读过书来,也讨厌。
说理不该是征服,该是感化、感动;是说理,而理中要有情。一受感动,有时没理也干,舍命陪君子,交情够。没理有情尚能动人,况情理兼至,必是心悦诚服。
文学应不堕人志气,使人读后非伤感、非愤慨、非激昂,伤感最没用。如《红楼梦》便是坏人心术,最糟是“黛玉葬花”一节,最堕人志气,真酸。几时中国雅人没有黛玉葬花的习气,便有几分希望了。
中西两大诗人比较,老杜虽不如莎士比亚(Shakespeare)伟大,而其深厚不下于莎氏之伟大。其深厚由“生”而来,“生”即生命、生活,其实二者不可分。无生命何有生活?但无生活又何必要坐命?譬之米与饭,无米何来饭?不做饭要米何用?
“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句是高尚的情趣,“门泊东吴万里船”一句是伟大的力量。后人皆以写实视此诗,实乃象征,且为老杜人格表现。
写诗时描写一物,不可自古人作品中求意象、词句,应自己从事物本身求得意象。吾人生于千百年后,吃亏,否则安知写不出来“明月照高楼”(曹子建《七哀》)、“池塘生春草”(谢灵运《登池上楼》)的句子?
老杜则睁了眼清醒地看苦痛,无消灭之神力,又不愿临阵脱逃,于是只有忍受、担荷。(一)消灭,(二)脱离,(三)忘记,(四)担荷。
胆大者未必才大,但才大者一定胆大。俗说,艺高人胆大。二三流作家所写都是豆腐、白菜。老杜绝句《漫兴九首》其四: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天才差一点的人爱找“辙”,走着省劲。创造力薄弱的人即如此。有天才的人都是富于创造力的人,没有创造力的人是继承传统、习惯(继承别人是传统,自己养成是习惯),没有本领打破传统、习惯,或根本不曾想打破传统、习惯。老杜律诗继承初唐,有固定格律,然而老杜不安于此传统、习惯。
但丁(Dante)《神曲》、歌德(Goethe)《浮士德》,他们一辈子就活了这么一首诗,这是其生活结晶,而非重现。这样才不白活,活得才有价值、有意义。法国蒙德(法文:mendee),写一皇后,貌甚美,而国王禁止国人蓄镜,皇后苦不能自见其美。后帝欲杀之,皇后在刀光中见自己影子,为其平生最快乐时。
学道流入邪僻、未悟而妄称开悟,禅家斥之为“野狐禅”,后转以“野狐禅”泛指各种异端邪说。
人不当生于甘美,当生于苦辛,故元日首嗜五辛,尝辛,才有人生意义。然人厌辛喜,又厌故喜新。人生世上一方面有新的憧憬,一万面还有旧的留恋。人若没有厌故喜新,就没有进步、进化了。短处即长处,人就在此矛盾下生活。
小泉八云分诗人为两种:(一)诗人,(二)诗匠(Poem maker)。吾人不肯比退之为诗匠,然又尚非诗人,可名之曰Poem-writer,作诗者。但虽不作诗亦可成为诗人,如《水浒传》鲁智深是诗人,他兼有李、杜之长—飘洒而沉着。(林冲乃散文家。)别人是将“诗”表现在诗里,鲁智深把“诗”表现在生活里,乃最伟大的诗人。
人最难得是个性强而又了解人情。诗人多半个性强,而个性强者多不了解人情,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如老杜即不通人情。诗人需个性强而又通达人情,且生活有诗味--然若按此标准,则古今诗人不多。
中国文学特别是在韵文中乃表现两种风致(姿态、境界、韵味):(一)夷犹,(二)锤炼。所谓“风致”,可用两个句子来描绘:“杨柳春风百媚生”(陈简斋《清明二绝》其二),“风里垂杨态万方”(王静安《秀州》)。
缥缈,夷犹。楚辞有“君不行兮夷犹”(屈原《九歌·湘君》)之句。中国文学不太能表现缥缈,最好说“夷犹”。
此言不尽可靠。用夷犹笔调,须天生即有幻想天才。此在中国,大哉屈原!屈原以前无之,以后亦无之。
“氤氲”二字,写出来就神秘。氤氲,一作絪緼,音义皆同,而絪緼老实,氤氲神秘。从“气”之字皆神秘,应用得其宜。中国国民性甚玄妙。(人以“十”代表西洋之艰苦,“卍”代表印度之神秘,“O”代表中国之玄妙。)“玄”说好是玄妙,说坏是混沌(糊涂)。中国国民性懒,听天由命,爱和平;而人不爱守规矩,以犯规为光荣,且强悍起来又不像爱和平的。中国文字是糊里糊涂明白的,混沌玄妙,故选“氤氲”二字。
氤氲乃介于夷犹与坚实之间者,有夷犹之姿态而不甚缥缈,有锤炼之功夫而不甚坚实。氤氲与朦胧相似,氤氩是文学上的朦胧而文非常清楚,清楚而又朦胧。锤炼则黑白分明,长短必分;氤氲即混沌,黑白不分明,长短齐一。故夷犹与锤炼、氤氲互通,全连宗了。矛盾中有调和,是混色。若说夷犹是云,锤炼是山,则氤氲是气。
一切事业躁人无成绩,性急可,但必须沉住气。学道者之人山冥想即为消磨燥气。盖自清明之气中,始生出真、美,合而为善,三位一体。
人世常把精神费于无聊之事上。快乐如电,好事短,一闪即去。文字能弥补此缺憾。好的文字对于无聊事,可略;对于好事,那时快而可以说得慢。凡快事皆精彩之事。文学能与造化争功即在此。那时快而说时迟,有精神。
吾国人没幻想,又找不到人生。老杜抓住人生而无空际幻想,长吉有幻想而无实际人生。幻想中若无实际人生则不必要,故鬼怪故事在故事中价值最低。
长吉诗除幻想外尚有特点,即修辞功夫:晦涩。晦,不易懂;涩,不好念。诗本应该念着可口,听着适耳,表现易明了。但长吉诗可读,虽不可为饭,亦可为菜;虽不可常吃,亦可偶尔一用。晦,可医浅薄;涩,可医油滑。李贺诗进可以战,退可以守,绝不致油滑腐败。
徐妃原不可取,李义山更轻薄。讽刺可,讥笑不可。鲁迅先生讽刺,是讽刺普通大众的人性,若对一人而发,便是轻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二句是唐人拿手。作五言诗必有此“野火”二句之手段,二句说尽人世间一切,先不用说盛衰兴亡,即人之一心,亦前念方灭,后念方生,真是心海,前波未平,后波又起,波峰波谷。
然《别绪》中间四句真好:菊露凄罗幕,梨霜恻锦金。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
诗人达到最高境界是哲人,哲人达到最高境界是诗人,即因哲学与诗情最高境界是一。好诗有很严肃的哲理,如魏武、渊明,“譬如朝露”、“人生几何“等,宋人作诗一味讲道理,道理可讲,唯所讲不可浮浅;若庄严深刻,诗尽可讲道理,讲哲理,诗情与哲理通。
宋人对诗用功最深,而诗之衰亦自宋始。
凡一种学说成为一种学说时,已即其衰落时期。上古无所谓诗学反多好诗,既成为诗学则真诗渐少,伪诗渐多。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庄子·胠箧》)—反言;
着眼高,故开扩;着手低,故周密。对生活不钻进去,细处不到;不跳出来,大处不到。
诗的表现:(一)诗感,(二)酝酿,(三)表现。诗感是诗的种子,佳种;其次,冷下去则为酝酿时期,冷下去酝酿(发酵);然后,才能表现。事、生活(酵母)→酝酿(发酵)→文(作品)
鲁迅先生说的,给你四两担能挑么?三里路能走么?现在人只管手,手很干净,他心都脏了、烂了,而只要身上、脸上、手上干净。我们讲品格,可是要讲心的品格,不是手的干净。书亦有书的品格,好书“天”、“地”都宽,宽绰有余。下棋亦有品格,棋品高的不但输了不急,赢了也不赶尽杀绝。
余赞美“三百篇”,并非开倒车,实在是它情既真而写得也美。至于《离骚》,虽千古佳作,而到情感真实热烈时,写的不是诗;到写的是诗的时候,又往往被诗之美遮掩了情之真。
此仍为中国传统,无所谓善恶、是非、美丑、悲喜,就是一个东西。不能下一批评,一说就不是,纯乎其为诗。
“江西诗派”有“一祖三宗”之说:“一祖”为杜甫,“三宗”为黄庭坚(山谷)、陈师道(后山)、陈与义(简斋)。词史亦有“一祖三宗”:词之“一祖”乃李后主,词之“三宗”乃冯延巳(正中)、晏殊(同叔)、欧阳修(六一)。
人生最留恋者过去,最希冀者将来,最悠忽者现在—现在在哪儿?没看见。人真可怜,就如此把一生断送了。
你不要留恋过去,虽然过去确可留恋;你不要希冀将来,虽然将来确可希冀。我们要努力现在。尽管要留恋过去、希冀将来,而必须努力现在。这指给我们一条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明人小说、戏曲常引用。然前句实非诗,没有诗情,只是说明。一切美文该是表现,不是说明。即使报告文学,写得好也是表现,不是说明。表现是使人觉,说明是使人知,而觉里也包括有知。觉,亲切,凡事非亲切不可。
做官只说在做一个清官不成,必须为别人、为大家做出一点好事来才成。人要只是自私的,不论在什么地方,只知有自己,这不成。固然,人无自己,不能成为生活;但不能只知自己,至少要为大众、为人类,甚至只为一个人也好。
何以两性恋爱在古今中外的诗中占此一大部分?人之所以在恋爱中最有诗味,便因恋爱不是自私的。自私的人没有恋爱,有的只是兽性的冲动。何以说恋爱不自私?便因在恋爱时都有为对方牺牲的准备。
这笑与哭恰似《水浒传》中某人说的:“哭不得了,所以要笑也。”《外套》中主人公为一抄书小职员,后转以别职,反而不成。余不甘心做个书呆子,总想伸出头来往外看看,而结果还得重新埋下头去做书呆子--“一夜思量千条路,明朝依旧磨豆腐。”
一个天才是一颗慧星,不知何所自来,不知何往而去。西洋称天才为彗星;在中国,屈原是一颗慧星。此外,诗中太白,词中稼轩。
在中国诗史上,所有人的作品可以四字括之--无可奈何。稼轩乃词中霸手、飞将,但说到无可奈何,还是传统的。“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忧、怜,无可奈何。《鹧鸪天》(晚日寒鸦)一首亦然。
善恶是非,现在已成为过去的名词。现在世界,不但不允许我们有闲情逸致,简直不允许我们讨论是非善恶。我们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事情,纵使累得倒下、趴下,但一口气在,此心不死,我们就要干。
诚,不论字意,一读其音便知。学文学应当朗读,因为如此不但能欣赏文学美,且能体会古人心情,感觉古人之力、古人之情。
一个人应该是认真的,但休息时要有孩子的天趣,是活泼泼的、幽默的。如人之饮食为解饥饿,而有时要喝咖啡、吃糖,这不是为了解饥饿,乃是生活的调剂。在某种情形下,滑稽、幽默、该谐是需要,唯不可成为捣乱、拆烂污。
佛家所谓“五蕴”,乃色、受、想、行、识—空;“六根”,乃眼、耳、鼻、舌、身、意—无。
味最难写。《吕氏春秋》有《本味篇》写禾之美者、菜之美者、和之美者。晋有张翰因秋风起思吴中菰菜(茭白)鲈鱼羹。而诗人最不爱写味,因舌与身太肉感了(固然我们并不主张二元论,灵肉对峙;主张一元论,灵肉合一)。眼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香,中间是有距离的,并非真与我们肉体发生直接关系。至于舌、身则不然,太肉感了,没有灵,只剩肉了,一写就俗。舌,吃东西是俗事倒不见得,总之难把它写成诗。感觉愈亲切,说着愈艰难,还不仅是因为俗,太亲切便不容易把它理想化了(理想化,idealize)。
创作时要写什么,你同你所写的人、事、物要保持一相当距离能写得好。
白石太爱修饰,没什么感情。白袜子不踩泥,此种人不肯出力。不肯动情。姜白石太干净,水清无大鱼。人太干净了,不能干大事,小事留心,大事不成。
天下之丑有多种,老即其一。未有老而不丑者,老而不丑,不是妖怪就是神仙,非常人也。“亲故伤老丑”,老杜敢说,老杜不干净而好。老杜如树木之老干,有力。姜百石没劲,就因为干净。
求长生乃贪一一但有贪生恶死之人情,而无必生必死之天理。陶则不求长生,看破生死。陶公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三首·神释》)
另一类诗人姑谓之曰:记录。诗人所写非小天地之自我生活,而为社会上形形色色变化的人生。
在诗人写此诗时,乃是将别人生活自己再重新生活一遍,自己确有别人当时生活之感觉。
老杜敢写苦痛,即因能担荷。诗人爱写美的事物,不能写苦,即因不能担荷。法国腓力普(聪明)将朵思退夫斯基的话写在墙上而注曰:“这句话其实不确,不过拿来骗骗自己是很不错的。”
《离骚》中屈原是追求理想的,而其所追求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不可知。李白诗只是幻想、梦想,而非理想。义山对情操一方面用的功夫很到家,就因为他有观照、有反省。这样虽易写出好诗,而易沾沾自喜,满足自己的小天地,而没有理想,没有力量。老杜是伟大的记录者,已尽了最大义务、责任,而尚缺少理想。(李白诗是幻想、梦想。)
理想可使人眼光、精神向前向上。西班牙的阿佐林(Azorin)(梦想)说:工作,没有它,没有生活;理想,没有它,生活就没有意义。
义山虽亦有时有一二句有力量的诗,而究竟太少。韩偓《别绪》中有:菊露凄罗幕,梨霜恻锦衾。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这四句真有力、有理想,而真美。
宋有诗学(知),而不见得有诗。花本身是诗,然无知写不不出诗。人有知故能写花,然但有知不成,须有知且有觉。知是理智的,觉是感官。
老杜“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中有感觉;“风吹草低见牛羊”(北朝乐府《敕勒歌》)亦妙在感觉。觉的结果常易流于欣赏。欣赏原是置身物外,而又与物为缘。矛盾中得到调和即是欣赏,其根在觉。“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无马,不是马,然就是马。
列顿·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S氏对中国诗的评述,说中国诗是与警句相反的,中国诗在于引起印象。然中国诗尚非仅此而已,又可进一步。故S氏又说:“此印象又非和盘托出,而只做一开端,引起读者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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