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顾随的《中国古典诗词感发》,其中一节谈到古代诗人王绩,引出“寂寞心”。说是大诗人大作家皆有一颗“寂寞心”。此心出于对现实的不满,“必须热闹过去到冷淡,热烈过去到冷静,才能写出热闹、热烈的作品。”又说,“真正寂寞,外表虽无聊内心却忙迫。”评价王诗时他以为,王诗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用鲜明调子去写黯淡的情绪。
我便突然想到波兰的作家布鲁诺·舒尔茨来,中西有别,此心一也,而这位作家也恰恰是用这种方式写出一篇又一篇迷人的作品。
布鲁诺·舒尔茨一生可谓多灾多难。首先是身份的认同问题始终纠缠着他。1892年7月12日,布鲁诺·舒尔茨出生于东欧小镇德罗霍贝奇的一个犹太人家庭,这似乎注定了他以后的道路不会平坦。
这块土地就像一个随时漂移的小岛,舒尔茨出生时,它隶属于奥匈帝国的加利西亚省。这一时期的波兰被普鲁士、俄罗斯和奥匈帝瓜分,不复存在。
1918年11月,波兰第二共和国建立,几经周折,德罗霍贝奇才被列入波兰利沃夫省的管辖范围。然而二战时此地又被纳粹德军及苏联红军轮番抢占,二战结束后,落入苏联之手,1991年以后并入乌克兰。
舒尔茨到底是哪里人呢?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坚持使用波兰语,他的所有小说都是用波兰语写成的。
其次,父亲的去世让他不得不过上自食其力的生活,当一名中学的画图教师,穷困潦倒,而父亲在他的心中似乎是一个“谜”,父亲从来没有扮演过父亲的角色,这让生性敏感的舒尔茨常常笼罩在父爱缺失的阴影里。
至于他的绘画与写作也是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维系的,比如他早期的创作了一本名为《偶像崇拜集》,却没收到什么反响,他无法以此为生,写作只是个人的选择,就更不用说了,他甚至不能成为作家,1939年,苏联人夺取了德罗霍贝奇,并告诉舒尔茨:“我们不需要普鲁斯特们!”
他终生未娶,这一点同卡夫卡有些相似,他们都有未婚妻,但最后都解除了婚约,他在谈到其未婚妻时说:“她构成了我对生活的参与。通过她,我成了一个人,而不再仅仅是一只狐猴和一个小精灵……她是地球上最亲近我的人。”
另外,舒尔茨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从小体弱多病,活在药罐里,胆怯、羞涩、敏感,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舒尔茨因此感到非常自卑。
他最安稳的日子大概就是在纳粹占领这个小镇大肆屠杀犹太人期间度过的,可惜,只是有限的一段,比起他先前的苦难日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地的一位盖世太保菲利克斯对他的画赞赏有加,因而予以庇护,这位盖世太保命其给他的孩子画有关格林童话的壁画,以面包作为酬劳,舒尔茨不用担心吃住的问题。
这样的日子在另外一位盖世太保的枪声中戛然而止。菲利克斯杀死了一位犹太人,这位犹太人认识另外一位盖世太保,这位盖世太保就杀了舒尔茨,一命抵一命。那时候,舒尔茨正走在街上,心情不错,明天他就要离开,东西都准备好了,护照、非犹太人证明等等,遗憾,他没能等到这一天,就像当年的本雅明。只听见“嘭”地一声。
舒尔茨的一生几乎没有明亮的时光,晦暗与阴郁充斥其间。他上学期间是一位优秀的学生,成绩卓越,这应该很辉煌了吧?又带来了什么呢?尽管他的艺术天分异常突出,家里人还是阻止他从事艺术,逼他选择另外一条道路。
这样的一个人的笔下本来最有可能流出浓重的黑墨,压地人喘不过气来。然而他恰恰写出了属于自己的“色彩”,用他的画家之笔,他给眼前的事物涂上了各样的颜色。
他的写作生涯不算短,前后二十余年,这对当下的作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在这二十年里,舒尔茨只出版了两部短篇小说集,分别是《肉桂店》和《沙漏下的疗养院》,而长篇《弥赛亚》早已不知所踪。在这些短篇小说中,绚烂的色彩随处可见,它们共同构成了舒尔茨丰富而柔软的内心——
阿德拉在明亮的清晨回来,像果园女神波蒙娜一样从夏日的烈焰中现身。她从篮子里倒出阳光绚丽多彩的美——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的野樱桃,闻起来比吃着还要香甜可口的神秘黑樱桃,以及包裹着夏日悠长午后精华的金黄色杏子。
《八月》
才刚褪下清晨的灰烟和薄雾,日子马上就陷入琥珀色的低沉午后,有一瞬间变得金黄透明,像是深色的啤酒,随即它很快就坠入了多彩而辽阔的夜,坠入它美妙的重重拱顶之下。
《着魔》
昏黄无聊的冬日到来了。锈红色的大地被一层破破烂烂的白雪桌布覆盖着。这块桌布根本不够大,在许多地方,棕色或黑色的木瓦板屋顶露了出来,有如一艘艘小船,在那下面藏着被烟熏黑了的阁楼——它们像是炭化的大教堂,密布着肋骨般的椽子、檩条和支架,如同冬日狂风那黑暗的肺。
《鸟》
那只小狗有着天鹅绒一样的皮毛和温暖的身躯。当你把手放到它身上,可以摸到那迅速跳动的小小脉搏。它有两片柔软的耳朵,泛蓝的混浊双眼,粉红色的嘴(你可以把手指放进去,一点都不危险),柔嫩无辜的四肢——在前脚的脚跟上还长了动人的粉红色肉疣。它用那些脚跌跌撞撞地跑到装牛奶的碗前,贪婪又着急地用玫瑰色的舌头把牛奶舔进嘴里。
《宁录》
当女店员用橄榄色的双手拿起书来,她们的触摸似乎给书染上了颜色,在空气中留下雨点似的黑色雀斑,或是一缕烟草的味道,犹如散发着浓烈的动物气味的马勃菌。
《鳄鱼街》
天空中布满冰冷死寂的色彩。远处可以看到一条条铜绿、黄色和紫色的色带,那是暴风迷宫遥远的圆顶和回廊。在这样的天空下,屋顶看起来漆黑、歪斜而扭曲,令人忐忑担忧。
《暴风》
这是一场秋天所有色彩的大型记录,它们层层叠起,依色泽分类,往色谱两端上下游移,走过所有色彩的音阶。我们从最低的音键开始,忧伤而羞怯地尝试那泛白的低音和半音,接着往上来到遥远的浅灰地带,再过渡到哥布林挂毯般的绿与蓝。越往上走,和弦便更加丰富,我们来到深沉的海军蓝,来到遥远的靛青森林和沙沙作响的丝绒公园,我们穿过赭色、血红、赤褐和深棕,最后到达枯萎的花园,进入它们窸窣作响的阴影,最终闻到蘑菇晦暗的气味,走进秋夜深处木屑的呼吸,以及最黑暗的男低音沉闷的伴奏。
《盛季之夜》
从吊灯垂下的菱形水晶让屋子里溢满了折射分散的色彩,向每个角落喷洒七色的彩虹。当吊灯在链子上旋转,整个房间就驾着彩虹的碎片漫游,仿佛七大行星的领域转换了位置,绕着彼此盘旋。
《书》
房前金合欢的影子在这些炽热的眼皮上明亮地舞动,像弹钢琴一样,在它们的表面重复同样的明亮字眼。微风洗涤着它,它试着潜入黄金迷梦的深处,但是却一点用也没有。布窗帘一点一点吸取早晨的热力,它的皮肤变成深褐色,在辽阔无边的光芒中变得娇柔无力。
《死季》
那是无风、温和、沉思的一天。在这样晚秋的日子里,一年已经用尽这个季节所有的色彩和色调,仿佛回到了春天的颜色。不见太阳的天空排列成一条条层次温和的缤纷色带,有深蓝、铜绿和淡绿;它的边缘被水一样干净的白色封了起来——那是四月的颜色,无法言喻,早已被人遗忘。我穿上最好的衣服进城去,心里兴奋又迟疑。
《退休老人》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店里仓库靠近中庭的后窗因为这一片绿色的眼翳而失明,它被绿叶闪闪的反光覆盖,充满了叶片摩擦的沙沙声。那些叶片有如怪物在中庭肆虐,毫无节制地生长。仓库浸在深沉的阴影中,被各种色调的绿色切割,若隐若现。绿色的反光在深邃的天花板有如波浪般四散,有如沙沙作响的树林。
《梦想的共和国》
那年冬天的尽头特别吉祥。在清晨的边缘,日历上五彩的预言在雪中绽放,映出一片鲜红。由于星期天和节日那明亮的红色,一个星期有一半的日子都闪耀着它的反光。这些日子在只有三分钟热度的虚幻火焰上冰冷地燃烧,人们被迷惑的心刹那间因为这启示般的红色跳得更快了。但这红色什么也说明不了,它只是一个提早到来的警示,是日历五彩缤纷的谎言,用鲜明的朱红画在每个星期的封面上。
《彗星》
注:以上片段皆出自布鲁诺·舒尔茨小说集《鳄鱼街》。
以上只是作品中色彩的一部分,再无须多言。你阅读的时候就能联想起那些色彩来,它们不仅仅是色彩,也饱含着作者的情绪。比如在《八月》中他写阿德拉像女神一样在夏日的烈焰中现身,这种情绪就难以抑制,也是他对夏日的体会吧。在《着魔》里用的是黄色,暗黄,代表一种低沉,父亲因为某物而“着魔”,这并不是一件让人欣喜之事。《宁录》里,写小狗,以粉色和红色为主,看得出作者的喜爱之情。《死季》则是深色的,寂静,作者的情绪显而易见。《退休老人》里写的是春天的颜色,当然是绿色,作者是兴奋的。等等。
波兰在舒尔茨生活的时期饱受战争的摧残,所谓现实,不就是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吗?由破碎土壤培植的文学显出了它对现实的“突围”,所以,先是积极的浪漫主义传统大行其道,作家们用热情来书写理想,到了二十世纪头几十年,批判现实主义后来者居上,密茨凯维奇、显克维奇、莱蒙特、米沃什等等都是典型的波兰作家。
这类作家很看重作家的使命,“有为”,要依凭写作劈开一条道路,舒尔茨显然不在此列,他和另外一个波兰作家贡布罗维奇都是异类。贡布罗维奇企图破坏民族性,逆行倒施,把文学当作游戏。舒尔茨则不同,既然现实生活不可靠,还有其他方式可以选择,从他的作品当中可看出,他总是用一种轻松而散漫的笔调超然于现实之外,在丰富而驳杂的色彩中找到栖身之所。
他对波兰的文学传统不置一词,反而将兴趣投入卡夫卡,这是舒尔茨找到的方向,当他的前辈们还在孜孜不倦地用大部头的著作来撞击“现实”,舒尔茨已经写下他最初的也是成熟的文字,他无疑走在了前面。
东欧特殊的历史境遇加上犹太人的特殊身份以及画家的直觉造就了舒尔茨,使得他能将从卡夫卡身上继承来的荒诞与魔幻直接写出,同时保留着那一份纯真,生活的沉重和残酷在这种“纯真”中得到调和。
如果说卡夫卡,作为他的文学启蒙者发现了“物化”,《变形记》是代表,那么舒尔茨则重新定义了“色彩”,虽然他察觉到“父亲”变成了秃鹰或者螃蟹,但是“色彩”确实在几乎所有篇什中显得绚丽多姿,像是某种反抗的力量,纠缠、交织。
那其实也是词语的颜色,对于注重“诗意”的舒尔茨来说,画家的天赋又从另一个方面为舒尔茨添上了视界和空间的翅膀,从而一步一步完成了他对生活的诗意想象。
以色列当代作家大卫·格罗斯曼对舒尔茨的评价准确、传神:“他的书页上的每一个时刻、每一只小狗、每一堆垃圾、每一碗水果,都是一场喧闹、一出激昂的戏剧。每一个时刻都不能够完全容纳它自己的意义,都在溢出。布鲁诺·舒尔茨的的写作有如涨潮。”对,色彩的潮,随波而动。
靠这些色彩能否填充他的“寂寞心”呢?答案未知。他只是在黯淡而阴郁的生活中发现了“色彩”并把它们写出来而已,就像他在一篇文章里说的,“给某物正名意味着为它廓清某种普遍真义。独立存在的、马赛克式语言是后来技术化手段的产物。原始语言是真义之光投射的幻象,是包括了伟大普遍性的整体。现今以其口语形式流传的语言意义,仅仅是附着在古老的包罗万象整体神话宗谱上的一星碎片和残遗。由此可见,蕴含在古老宗谱内部的当下时代语言依然有蓬勃发展趋势,重获新生,直至回复其完满真义。语言的真实存在方式是其自身张力条件下产生的成千上万种组合,正如传说中那条巨蟒四分五裂的身体,那些分崩离析的碎块在黑暗中寻觅彼此。”他正在命名。色彩之间相互召唤,相互寻觅。
作家都有“寂寞心”啊,化为不同的文字,关键还是在找到自己的道路,舒尔茨选择的是“色彩”,超越现实,又在现实中找到了归宿,在我看来,舒尔茨的想象力便来源于眼前事物所呈现的“色彩”,正是这些本来难以捕捉的色彩在舒尔茨的笔下开出花儿朵朵,从而形成了他区别于卡夫卡和普鲁斯特的风格。
顾随以为西方作家是自我中心,征服自然;中国人是顺应自然,与自然融合,这话不假。其实,自我和自然都很重要,有我与无我应在不同的作品里体现,这才是道法自然。就像“寂寞心”,作家皆有,表达的方式也要适合自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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