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天过海

作者: 云中之舟 | 来源:发表于2024-01-05 11:23 被阅读0次

    公元前278年,天蒙蒙亮,白起穿了便服,独自一人走出府邸。

    他昨晚没睡好,一则楚国府邸的豪华舒适,反倒让这个习惯了军旅生活的将军有些不适应,一则今天将要独自拜访的这个地方,让他心情有些忐忑。

    十多天前,白起率领秦国虎狼之师攻克楚国都城郢(今湖北荆州),因功受封武安君。搬进武安君府之后,他忙于处理善后楚国军民事宜,直到昨日才有了喘息之时。他终于决定,要去那个地方看一看了。

    白起穿过这个繁华故都的一条条宽道小巷,来到一个不起眼的房舍前,驻足而立。他看着牌匾上已有些斑驳的四个字“白氏家祠”,迟迟不敢踏入门内。真的是这里吗?我真的把兵火带到了祖先繁衍之地?

    白起仰面看天:“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公元前521年的一个午后,一位身形魁梧的大汉手牵约莫七八岁的孩童,眼望不远处两山间的唯一关口,浓眉紧锁,倏尔轻叹一声。

    两人皆风尘满面,衣衫邋遢,划破了许多口子,一望而知刚经历长途跋涉,风餐露宿。

    孩童听到大汉的叹息声,抬起头,不安地问道:“伍伯,刚刚走过的砍柴老伯伯说什么啦?”

    大汉姓伍名员,长发披肩,更显得狼狈滑稽,被当成行乞者也不为过。

    伍员答道:“此关为昭关,出关便为大江,可坐船顺流而下前往吴国。”

    “那过了关我们就安全了?”

    “是的,话虽如此,这里还是楚国地界,你爷爷已诏令各路关津渡口,凡来往行人,严加盘诘。适才老伯还说关口张贴了我的画像和通缉令。”

    “啊?”孩童惊恐地叫道,“那……不能放老伯走呀,他认出你了怎么办?”

    “我现在这副模样,他不仔细看是认不出的,但想瞒过关口守吏确是颇有难度。”伍员蹲下身,摸了摸孩童的头,“不过公子放心,伍员一定想办法带你过关。你父亲太子位无故被废,以及我父兄被冤杀的大仇,总有一天,我们要回来让你那禽兽不如的爷爷偿还这一切!”

    公子姓熊,单名一个胜,他爷爷就是当今楚国国君,后世称楚平王。不幸的是,他出生后一直跟着父亲即楚国故太子熊建颠沛流离,先从都城郢迁往边境城父(今河南襄城),后又逃亡宋国和郑国。

    这些都发生在他出生不久,熊建难免觉得这个儿子不祥,再加上小熊胜的生母出身只是个婢女,她服侍的秦国公主原本才应许配给太子,却被公公楚平王垂涎美色霸占,闹出一个震惊天下的伦理丑闻。虽然母子并没做错什么,熊建对他们却一直没有好脸色。但熊胜仍然爱他的父亲,或者说,他爱父亲的贵族血统,爱这个血统赋予他的贵族身份。

    熊胜天资聪颖,小小年纪经历了那么高浓度的人情冷暖,生死磨难,虽有一颗受伤破碎的心,但远比一般小孩成熟有主见,他非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报仇,这两个字将伍员和公子胜紧紧连在一起,共同逃亡的这一路更加深了他们的感情。熊胜视伍员若父,十分钦佩他的经文纬武之才,有他在就很有安全感。

    然而,看着伍员眼里的复仇之火,熊胜稚嫩的脸庞没有波动,淡淡地补了一句:“还有郑伯,他才是我的杀父仇人。”

    伍员心里一惊,但此时已无暇多想。他们一直站在官道旁,时间久了不安全,伍员遂带着公子胜隐入附近历阳山下的一片密林,待他思索良策脱困。

    不多时夕阳西下,晚霞如锦,几只山鸟鸣叫着飞出树林,熊胜忽然指着落日的方向轻声喊到:“快看,有神仙老爷爷来了!”

    伍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位老人携杖而来,老人背向夕阳,斑白的须发在伍员二人眼中似乎闪着光芒。

    伍员忙上前作揖行礼,不料老者语出惊人:“足下莫非就是伍氏之子?”

    两人都心中大骇,但老人似乎真有神仙的魔力,他细密的皱纹间满是笑容,让人安心。

    “君请宽心,老夫只是看你状貌雄伟,与关口画像形似。我乃名医扁鹊弟子东皋公也,医者仁心,我不会害你们的。这位小儿想必饿坏了吧,你们若信得过老夫,可随我去山后寒舍小憩,有话可以商量。”

    二人对望了一眼,熊胜毕竟还是小孩,相信自己的直觉,完全信任这个老爷爷,更何况肚子确实饿得咕咕叫了。伍员则阅人无数,看出东皋公绝非凡夫,若想报官领赏他们早已被擒,遂决定随东皋公而行。

    三人沿林间小径走了数里路,不觉已绕到历阳山后,眼前出现一片竹林,绵延至山上,其间隐约可见一茅庄。行至庄前,东皋公引二人进门,穿过草堂,堂后偏西有土屋一间,小门低矮,伍员弯身而入,只见内设床几,左右开小窗透光,的确是十分隐蔽的谈话场所。

    伍员再拜,东皋公忙答礼,请他上座。伍员指着公子胜说道:“有小主在,我坐侧位。”

    “哦?小主是何人?”

    “此即故太子建之子,名胜。我是太子太傅伍奢之次子伍员,字子胥。长者仁厚,我们就不该对您有任何隐瞒了。刚见面时听先生称我为伍氏之子,莫非认得家父?”

    东皋公手抚白须,眼望窗外,回忆道:“数年前,太子建得疾,邀我去府上看病。当时太子一家被逐到城父,国人皆忿忿不平,我也觉得楚王糊涂。也就是在太子府上,我与太子的老师,你的父亲有了一面之缘,所以我今天才能这么快认出你,你的眉眼身姿和令尊太像了。”

    “那老先生怎么没认出我?”熊胜见缝插针,问道,“我和我父亲也长得很像呀!”

    东皋公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当年你还在吃奶呢,一晃这么大了,老夫还真没认出来。”

    伍子胥的脸上也难得有了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换上了愁容。

    东皋公见状,收敛笑容道:“我已听闻你父亲和兄长被害,尽管国内封锁消息,但公道自在人心,王权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啊。”

    子胥何等睿智,听出弦外之音,下跪叩拜道:“先生懂我心意,若有法助我过昭关,日后定当重报!”

    “我日前曾东访鲁国行医,听得当地出了一位贤者孔丘,与你年纪相仿。他有一语: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东皋公扶起子胥,叹了口气,“老夫作为楚国人,本应忠于国君,但天理不外乎人情,我只有济人之术,岂能有害人之心,相信贤者也能理解你我之所为。”

    子胥大喜,欲拉公子胜一齐下拜,东皋公慌忙拦住:“此处荒僻无人,二位宽心小住几日,容老夫寻一良策,送你们平安过关。”

    接下来几日,东皋公每天以酒食款待,却不言过关之事。到第七日晚,子胥因大仇淤积在胸,且前路不明,辗转难以入眠。不料熊胜也没睡着,起身说道:“伍伯,这个老爷爷会不会要害我们?”

    子胥一惊:“公子何出此言?”

    “我傍晚出恭,偷看到一个穿官服模样的人拜访……”

    “公子可看得仔细?”子胥打断道。

    “我绝没看错,老爷爷还热情接待了他。”

    子胥沉默不语。

    “伍伯,咱们是不是应该……先下手为强?”

    “什么?公子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子胥第一次用比较重的语气同熊胜说话。逃难路上,他以长辈身份照顾公子之余,一直恪守君臣之礼。此刻他意识到,就像他父亲做太子的老师一样,他也有教导公子胜的责任。

    看着熊胜略显错愕的表情,子胥缓和了语气:“公子,今天你听到老先生引用孔丘的那句话了吗?”

    熊胜回想了一下:“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句吗?”

    “不错,这话说得真好啊,把我心中的做人准则用如此精炼的语言总结到位。这一路上你也看到,我遇到不少楚国故友,像申包胥等人都劝我不要以孝凌驾于忠之上,让我放弃复仇楚王的念头,想不到千里之外的一位陌生人却能与我心意相通。迂腐之人崇尚以德报怨,殊不知若如此,何以报德?不知我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去鲁国拜访这位大贤。”

    子胥将思绪拉回,略一沉吟,继续对熊胜说道:“公子,我们要向楚王报仇,是因为天道人心都会站在我们这边。但前日你说要向郑伯报仇,这我却不能认可,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他杀了我父亲,我就要找他报仇!这不就是以直报怨吗?”熊胜几乎喊了出来。

    子胥压低声音,斩钉截铁地答道:“这个’直’是正直,是行的正,坐的直。公子,天地之间有杆秤,你父亲,太子建他……有负于郑伯!”

    熊胜一呆,竟没有再问下去。

    “公子现在有主见了,我应该告诉你太子被杀的前因后果。你们从宋国逃亡到郑国后,我去投奔你父亲,郑国国君郑伯待我们为上宾,照顾有加,不久还授权太子建代表他出使晋国,共议伐楚之事为我们报仇。岂料晋国君臣竟图谋灭郑,让太子建为内应,许诺事成后以郑国国土封赏给他。太子糊涂啊,老天也不会允许此等豺狼行径。很快密谋泄露,你父亲被处死,你母亲跳井自尽,死前将你托付给我,我才带着你出逃至此。”

    熊胜低下头,若有所思,子胥长叹一声:“唉,错了就是错了。太子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公子,你可不能重蹈他的覆辙。你记住,以直报怨前面一句是以德报德,大丈夫当恩怨分明,前日我们走投无路,是东皋公收留款待了我们,他若有加害之意,当晚就可以趁我们熟睡时报官,我们插翅难逃。于我等有如此大恩之人,怎可因为一点点怀疑就恩将仇报,做出让天下人不齿的事呢?”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熊胜终于抬起头:“伍伯,你的教导我铭记在心。我已把你看作唯一的亲人,我答应以后都听你的。但是就像你的故友不能支持你的愤怒一样,我的心情你也无法完全理解。我长大后会侍奉你,一直到你终老,在那之后请原谅我会选择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子胥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孩童,不敢相信如此小小的身躯里竟储藏着巨大的能量。让他极其担忧的是,这股能量似乎比他的复仇火焰还要容易失控,还要靠近邪恶的一端。这个夜晚,他不可能睡着了。

    阳光从小窗照射进来,子胥还是睁着眼睛,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

    “天呐!”

    一声惊呼让子胥从繁重的思绪中跳出来,他看到公子胜吓得跳下床塌,双手捂住嘴巴。

    “公子你怎么了?”子胥觉得自己的声音沧桑了许多。

    熊胜颤抖地抬起手,指着子胥的头发:“伍……伍伯,你的头发,怎么……怎么会……”

    “发生什么了?”这时东皋公走入屋内,他听到熊胜的惊呼,慌忙披上衣服赶过来,一进门,也被眼前所见惊住。

    子胥困惑地问道:“我怎么了?”

    东皋公转身去邻屋拿了一面铜镜,回来递给子胥。

    子胥接过铜镜,从影影绰绰的镜中看到自己的须发竟然一夜之间变得灰白,面容也苍老了许多。“哐当”一声,铜镜从他手中滑落。

    子胥眼中涌出了泪水:“我才三十多岁,一事无成,却未老先衰,双鬓皆斑。这难道就是天意,天意啊!”

    东皋公上前握住子胥的手:“不要难过,这确实是天意,是天要助你渡此难关。”

    子胥擦拭泪水,摇了摇头:“先生不必安慰我。”

    东皋公微笑着说:“这几日我已有计策,但总觉得难以万全,现在你容貌大变,此计成矣,必能让你瞒天过海。”

    恰逢此刻,一名身着官服的大汉踏入室内。此人身长九尺,眉广八寸,与子胥颇有几分相似。熊胜见到此人,不觉间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我忘年之交,复姓皇甫,名讷,在郑国为官。”东皋公笑着介绍,“我让他假扮足下,你们扮作村民村童与他同行。待他被关兵怀疑捉拿之时,你现在的容貌没人会再注意,你们便可趁乱抢过昭关。”

    子胥忙道:“先生的计策虽妙,怎忍心让皇甫兄代我受罪?”

    “无妨,我们自有解救之策在后。此君有侠义之心,感愤你父兄遭遇,自愿出手相助。”

    皇甫讷点头道:“伍兄不必过虑,我是邻国官吏,楚兵错认之后我就亮明身份和通关文牒,他们绝不敢把我怎么样。”

    子胥长揖而拜:“皇甫兄之恩,我倘有出头之日,必往郑国厚报。”

    熊胜在听到皇甫讷来自郑国之后,一直对他怒目而视,幸而大家都没把孩童的目光放在心上。

    子胥在他们走后,严肃地看着公子胜说道:“现在公子知道错怪老先生了吗?昨晚若按你的臆测鲁莽行动,结果将害人害几,这就是天道啊。”

    熊胜恭敬答道:“伍伯,胜受教了。”

    不一会儿,家仆拿来了几套农人穿的衣服:“主人吩咐,请二位客人换好衣服尽快出发,一定要在闭关前赶到。”

    君臣二人随即换下破烂不堪的贵族衣物,子胥托仆人将自己衣服送给皇甫讷。三人装扮停当,与东皋公拜别。

    子胥带着公子胜拜了四拜:“先生大恩大德,我们没齿不忘。”

    东皋公摆了摆手:“江湖救险,不必放在心上。事不宜迟,你们马上动身为好。”

    走出一段路,子胥回头,看到东皋公拄着手杖还站在庄前,望着他们的方向。他心生感慨,我也和东皋公一样须发皆白了,冥冥之中,缘分无法参透。将来得报大仇,我若也能归隐山林,得一草庐安度余生,此心足矣。子胥不知,人心是会变的。

    三人于申时到达关前,守关将士果然将皇甫讷认做伍子胥,将其押入关上审问,百姓皆踊跃观看。子胥趁机带着公子胜杂于众人之中,混出关门。后得一渔夫相助,顺流而下,二人终于逃到吴国境内,如蛟龙入海,续写传奇的人生篇章。

    十五年后,伍子胥和兵圣孙武率领吴国大军攻破楚国都城郢(今湖北荆州),毁其宗庙。此时楚平王已去世十年,子胥寻得平王陵寝,掘墓鞭尸,终报父兄之仇。

    在遥远的鲁国,孔丘和弟子听说了伍子胥的事迹,弟子问道:老师,伍子胥的做法太过分了吧?孔子摇摇头:子之复仇,臣之讨贼,至诚感天,矫枉过直。

    占领楚国全境后,子胥亲自前往历阳山寻找东皋公,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片竹林,附近更是杳无人烟。他又派人去郑国打听皇甫讷的下落,得知皇甫兄已弃官云游,不知所踪。子胥报恩无门,心中怅然。

    转年吴国退兵,楚国君臣返回郢都,举国反省自查,答应吴国的要求接回公子胜,封为白公,从今往后公子胜改为白姓,他的家族得以在故土繁衍生息。

    又过了二十多年,伍子胥醉心于功名,早已忘了当年回头看到东皋公时的心愿。他自恃功高,与吴王夫差宠幸的重臣伯嚭争权夺利,还时常顶撞吴王,终于有一天,夫差忍无可忍,赐其宝剑自裁。

    在自刎的那一刹那,子胥仿佛看到了历阳山下,茂林修竹间的那个茅庄。

    远在楚国的白胜得知子胥的死讯,大恸,制作了子胥的牌位置于祠堂正厅,带领全族叩拜。起身时,白胜看向正中间太子建的牌位,冷冷说道:“父亲,是时候为您报仇了。”

    一年后,白公胜奏请楚国君臣助其伐郑,不许,谋反失败,自缢而死。他终究和子胥一样,为自己的执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公元前260年,长平战场,当白起看着被坑杀的数十万具赵国士兵的尸骸时,这位永远面如平湖的秦国上将军,内心也不免掀起惊涛骇浪。他记不起自己几天前是如何下这个坑杀命令的,只记得自己下得很果决。

    白起当然不会知道,他的躯体中流淌着杀伐决断的血液,血流的源头来自两百多年前。

    1917年3月10日(儒略历2月25日)晚,圣彼得堡马林斯基剧院,柴可夫斯基的经典芭蕾舞剧《睡美人》正在上演。

    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公主接过了巫婆手中的纺锤,刺破了手指,昏睡了过去。全场1000多名观众不知道的是,某种意义上,他们也和公主一样在沉睡。剧院外的沙俄帝国,已风雨飘摇。

    二楼正中的包间,一位高大英俊、身着军官制服的男子,同样陶醉在演出剧情中。他从罗马尼亚前线回来度假,美轮美奂的艺术,正可以舒缓几年来紧绷的神经。

    军官名叫卡尔∙古斯塔夫∙曼纳海姆,沙皇尼古拉二世无比忠诚的战士、朋友和护卫者。一战爆发后,他统率沙俄第12骑兵师在波兰和罗马尼亚前线抵御德奥联军,作战勇猛,屡立奇功,为自己赢得了宝贵而短暂的假期。

    同一时间,莫吉廖夫(今白俄罗斯东部城市)军营,沙皇也正在观看电影,但他没有曼纳海姆那么闲适的心情。

    三天前,沙皇离开圣彼得堡来到这里,听取前线作战报告,转天,帝国首都的民众又一次骚动了。

    10万,20万,30万!每天传来的急电中,游行抗议的人数都在递增。尽管沙皇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这次他的感觉不太好。

    傍晚,来参谋部放映厅的途中,沙皇在电报机旁停留了几分钟。他一边摸着标志性的八字胡,一边口述了一封给首都军区司令哈巴罗夫的电报,严令其不惜代价,于次日制止动乱。

    这封电报,无形中给尼古拉二世自己,备好了绞刑架。

    曼纳海姆来看舞剧前,刚刚得知沙皇的电令。他为明天首都终于能恢复常态感到欣慰,作为一名军事指挥官,纪律和秩序是他的信仰。

    演出结束,曼纳海姆走出剧院。天还没有太晚,首都却静得出奇。

    没有一辆车经过,也看不到一个商店营业,只有大理石柱上的路灯发出柔和的光,宽阔的街道才显得没那么冷峻。

    “该死的,我们在前线杀敌,首都却没了一点生气。”

    他叹息着走过一个个巴洛克风格的宫殿、广场、教堂,再一次折服于那些壮观的圆拱和圆顶、华丽的壁柱和浮雕。寂静的涅瓦河穿城而过,流向西北,流向不远的归宿——波罗的海芬兰湾。

    “哦,芬兰。”曼纳海姆心念一动,“那里才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的故乡。”

    他抬头看了眼灰暗的天空,一丝不祥的预感飘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在圣彼得堡待不了多久了。但他把沙皇的知遇之恩看得很重,他要守卫这个同龄好友,要为他回到前线继续杀敌。

    “也许是太累了,明天起来一切都会好的。”曼纳海姆说服着自己,迈步走进涅瓦河畔的一个大房子。

    这个夜晚很漫长,他没睡好,做了一些不安的梦。第二天快中午时,他被一阵阵呼喊声惊醒。

    他起身从窗台看下去,街道上挤满了戴着红袖章、挥舞红横幅的人。他们情绪激动,高喊着类似“沙皇退位,成立新政府”的口号。

    曼纳海姆震惊了,他意识到沙皇的命令可能产生了适得其反的后果。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他回过神来。

    他打开房门,看到房东喘着粗气,满脸忧惧。房东是曼纳海姆的芬兰老乡,他每次从前线回来都会暂住在他的房子里。

    “外面发生什么了?”

    “今早军队向游行队伍开枪,死了好多人!”

    “上帝啊!”

    “市民都被激怒了,苏维埃的人聚集在塔夫利宫,号召大家推翻政府。紧接着很多士兵也暴动了,天晓得还会发生什么!”

    曼纳海姆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马靴踩在地上,发出让人焦躁的响声。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他忽然站住,看着窗外说道。

    “那你得换一身衣服,外面乱得很,千万注意安全!”

    曼纳海姆点点头,脱下军官制服,戴上羊毛毡帽,出门前还机警地扯掉了靴子上的马刺。军人的天性,让他敢于在这暴风眼中穿梭,感受激流的速度和温度。

    几天下来,曼纳海姆生平第一次和底层工人、农民有了深度接触,零距离触碰到了汹涌的民意。他回想起了好多事,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沙皇登基,穷苦民众聚集在莫斯科霍丁卡广场,为了争抢沙皇使者分发的礼物,自相踩踏导致一千多人殒命。他还想起了1905年的彼得堡流血事件,士兵向多达20万的示威群众射击,死亡人数同样超过了一千人。

    过去,贵族阶级的出身,以及对沙皇的忠诚,让曼纳海姆只会把眼前这样发出愤怒声音的人们看作愚民和暴民,那些冷冰冰的死亡数字从来没在他心里掀起过波澜。现在,50岁的他终于看到了另外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冲击着他的内心。

    这天晚上,心情阴郁的曼纳海姆邀请房东陪他喝酒。伴随着一杯杯伏特加下肚,他把几天来的苦闷和纠结向老乡敞开了心扉。

    “将军,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还是聊点别的吧。我听说您去过遥远的中国,这是真的吗?”

    曼纳海姆没想到老乡提起了这么久远的往事。

    “是啊,那是在我们屈辱的对日战争失败后,沙皇为了长远的远东战略,派我秘密前往中国收集情报。”他醉眼朦胧地回忆道,“当时我混在法国学者伯希和的考察队里,进入了中国西部。然后我一路向东,前往中国首都北京。伯希和他们,却停留在了中国西北一个叫敦煌的地方。”

    曼纳海姆转了转酒杯,接着说道:“中国真是个神奇的文明古国,我后来才知道,伯希和从敦煌带回了无数有上千年历史的文书、画卷、法器等等,还拍到了当地许多石窟里的绝美壁画,轰动了整个世界。真想再回中国一趟,去这个叫敦煌的地方好好看一看啊。”

    “我记得你还有了个中国名字?”

    曼纳海姆大笑道:“是的!叫马达汉,一个中国官员给我取的,读起来和我的俄语名还有点像。这个名字中文的意思是到达中国,我在中国的整个行程走了一万多公里,花了近三年时间呢!”

    房东笑了:“你们家族是有冒险基因的,我的老同学雅格斯基尔德,也是你的远房表亲,几十年前就到海参崴建立了第一个沙俄定居点。你的叔叔诺登斯基尔德走得更远,穿过北冰洋到了白令海峡,真是个伟大的极地探险家!”

    “没错,我从小就很佩服他们,去中国的旅程也让我很兴奋。回来后,沙皇对我带回的情报和见闻非常感兴趣,原本二十分钟的接见时间延长到了一个小时!作为奖励,他任命我指挥了一个骑兵团,开启了我梦寐以求的军事指挥生涯。”

    这时,曼纳海姆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沙皇的信任让我愿以死相报,但如今民众的心声和诉求也是如此真实,难以逃避,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房东叹道:“上帝才知道,人只能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吧。”

    “你说得对,我现在仍是沙皇的前线将领,我应该回到属于我的战场上。”

    曼纳海姆回到罗马尼亚前线不久,沙皇退位,统治俄国三百年的罗曼诺夫王朝退出了历史舞台,这一时段史称“二月革命”。

    得知沙皇一家被逮捕监禁,曼纳海姆公开发声,既反对苏维埃,也质疑资产阶级临时政府的合法性。9月,他理所当然地被解除了军权。

    曼纳海姆又回到了圣彼得堡,他努力打听沙皇被关押的地方,却失望地得知皇室全家已被转移到了西伯利亚的茫茫雪原。就在他还在消化接二连三的失落时,“十月革命”爆发了。

    曼纳海姆明白,他不再属于这片苏俄的土地。

    12月6日,一个消息给四处躲藏、不知前路在哪的曼纳海姆带来了希望:他的祖国芬兰独立了。无比激动的他,当天就买了回芬兰的火车票。

    傍晚,曼纳海姆出现在了圣彼得堡芬兰车站。他决定赌一把,因为他身上没有出境许可证,与逃犯无异的他也不可能获得这个许可。

    他压低了帽檐,瞥了一眼车站检票口,深吸一口气,快步向前,然后惊喜地发现,今天负责检查的是两位俄国境内的芬兰裔士兵。他递上了车票和一份文件,强自镇定地看着他俩。

    “这是出境许可?”士兵看不懂这份俄语文件。事实上,这是曼纳海姆从罗马尼亚回来时的入境许可。

    “不然呢,”曼纳海姆笑了笑,用芬兰语说道,“难不成是我的出生证?”

    执勤士兵也笑了,互相用家乡语言开了几句玩笑。他们毫不怀疑眼前这位谈笑风生的同胞,例行公事地在文件上敲了个章。

    就这样,曼纳海姆神奇地坐上了开往芬兰的列车。也许他不知道,两个月前,另一个人搭乘相反方向的车次从芬兰到达同一个车站,并在这里向簇拥欢呼的人群发表了演说。

    这个人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他有个更被后人熟知的名字——列宁。

    历史的美感在于,这两个时空交错、相向而行的人,分别成了各自祖国的国父,并都受到广大底层人民的爱戴。

    多年以后,带领芬兰人民打赢内战并击退苏联入侵的曼纳海姆元帅,辞去了总统职位,隐居到了瑞士。

    他住在阿尔卑斯山山脚,天晴的时候,他早起看到第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山间,就会想到近半个世纪前,他在中国华山看到的那场日出。

    在他的客厅,有一个相框常年摆在醒目的位置。那是尼古拉二世的照片,右下角还有沙皇的签名。

    年轻的拜访者总是疑惑地问他:“您是芬兰的领袖,为什么要摆一张俄国末代沙皇的相片?”

    夜晚的戈壁极冷,大伙躺在贝都因人的帐篷里呼呼大睡。我被冻醒了,耳边环绕着同学们此起彼伏的鼾声。

    “我去,谁把取暖机关了?”

    我记得入睡时非常暖和,想必有人受不了取暖机发出的声响,半夜起来给它关掉了。

    我穿上厚厚的毛衣和外套,走出帐篷。外面没有风,只是12月的中东沙漠早晚温差过大,我的鼻子和耳朵很快失去了知觉。

    昨晚篝火舞会的灰烬披上了薄薄一层白霜,在满天星光下闪闪发亮。天上没有月亮,离日出也还早,绝美的星空像一条蓝底缀金的帐幔笼罩着我。

    万籁俱寂,只有主人家的骆驼偶尔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我看向不远处死海的方向,那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

    几天来,我还是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成功抵达,到了这个小时候在《读者》杂志上看过并无限好奇的地方。

    就在一周之前,我的这趟以色列之旅,几乎不可能成行了。

    这是我们商学院的交流项目,二十个名额,最终申请通过的名单里只有我一个中国学生。但出行前的兴奋,很快被一个规定搅乱了。

    学校指定的航班在飞往以色列首都特拉维夫之前,会停留多伦多转机。我们在多伦多航空公司的官网查询得知,部分国家的公民在加拿大转机时需要申请过境电子签证。我们二十人中,只有另外两位韩国和越南的同学和我同病相怜,其余欧美、日本等国的同学则省去了这个麻烦。

    “This is ridiculous!(太荒谬了)” 我们三位少数派无不抱怨。但他俩很快接受了现实,给加拿大驻美国领事馆寄去了电子签申请材料。

    我承认我有逆反心理。我走过许多国家,第一次遇到转机不入境还需要签证的,更何况还被区别对待!这么不合理的规则,我不愿意接受。

    可随着出发时间临近,我还是犹豫了。耶路撒冷、死海等地方对我有巨大的吸引力,还是和那么多亲爱的同学共度这段旅程,错过这样的机会太可惜了。

    就在我准备妥协的时候,韩国同学正好来问我:“Jimmy,电子签拿到了吗?”

    “还没申请呢,Nuna(韩语姐姐的意思)” 我答道,“不过我马上就寄材料!”

    “什么?来不及啦!电子签下来至少要等一周,我们过两天就要出发了。” Nuna满是遗憾的语气,“What a shame!(太可惜了) 这次你不能陪我们去以色列了。”

    对我来说,这反倒让事情变简单了。死马当活马医呗,我对Nuna笑了笑:“Who knows.(天晓得)”

    出发当晚,我拖着行李出现在了LAX(洛杉矶国际机场)。当同学们在值机口看到我时,都惊讶地张嘴。Nuna尤其吃惊,她已经把我来不及申请电子签的消息告诉大家,他们这两天还纷纷给我传简讯慰问呢。

    “Jimmy, 你怎么来了?”Nuna又高兴又错愕地问我,“要不是你拿着行李,我还以为是来送我们的呢!”

    “我舍不得你们呀,决定陪你们走一趟。”我神秘一笑。

    “可是,你没有电子签,连值机都过不了呀。更何况到了多伦多,你还要被遣返呢!”

    “一关一关来吧。你们要是不着急,让我第一个值机,后面也都第一个过关怎么样?”

    “好!有趣!”日本同学Toshi拍手大笑,“任何一关你被拦住了,我们都欢送你返程。”

    大多数日本男同学都比较古板严肃,只有Toshi最有活力,开朗外向,平日里最能和我们打成一片。

    我拍了下Toshi的肩膀:“就这么说定了!”

    Nuna难以置信地摇摇头:“You guys are crazy.(你们两个疯子)”

    美国同学Ron和我碰了碰拳:“Good luck man!(哥们祝你好运)”

    于是,我在同学们的注视下走向值机台。他们的目光中,有兴奋和期待,也有疑惑和担忧。

    我递上护照,若无其事地将行李拖放到行李带上。多伦多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在系统里核对我的信息,过了几秒钟,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给我打印出了登机牌。

    排队过安检的时候,同学们好奇心大涨,七嘴八舌地问我是如何做到的。

    “也就是在几个小时前,我才发现了一个秘诀。”我有点得意,“准确的说,那应该是个系统漏洞。”

    当天下午,我到达洛杉矶后,先去一个朋友家里休息。我原本不抱什么希望,就想着到时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直接去机场碰碰运气。

    朋友听说了我的情况,建议我闲着也是闲着,可以先试试线上值机。我就打开笔记本电脑,登陆了多伦多航空公司的网页。

    后来所有神奇的际遇,都从此刻开始。

    线上值机第一步是选择持有护照的国家,我选择“中国”后,下一个页面就要输入电子签证号。我看着朋友,摊了摊手,只能返回上一步。

    还是那句话,闲着也是闲着,我重新打开国家列表,好奇地选择美国、日本等国家再点击“下一步”,发现真的不需要填电子签证号了。然后我俩用玩游戏的心态,一个一个国家尝试,看看哪些是被加拿大政府偏爱的。

    光标在列表中不断下移,移动到“Hong Kong”时,电光火石间,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来到下一个页面,果然只需要输入护照号码。

    我朋友知道了我的想法,也很兴奋,但又立即摆了摆手:“行不通,你没有香港护照号码呀。”

    “你有没注意到,Hong Kong还有个重要的后缀: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冥冥之中,不知哪里来的神奇念头让我决定试一试。

    我输入了自己的护照号码,点击“提交”按钮。

    屏幕上显示“正在加载”。

    我朋友和我瞪大双眼。

    屏幕上跳出“值机成功”!

    我俩惊呼,击掌相庆。

    此刻,我已坐在前往多伦多的飞机上。同学们听了我的线上值机过程,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纷纷夸我胆大心细。

    可是我的内心却开始真正忐忑起来,多伦多转机时,我一定会面对更严格的检查。到时查出我的护照对不上,那真的要被遣返了,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别让我登机呢!

    坐我两旁的Nuna和Toshi都睡着了,我看着窗外厚厚的云朵,在不安中憧憬着中东的天空。

    飞机降落了,出机舱后,大家很默契地让我走在最前面。我们沿着走廊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了检查窗口。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了,多亏同学们给了我一些鼓励,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台前,把我的证件都递了进去。

    里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键盘敲打声,突然声音停了,我的心也随之一紧。

    只见工作人员的眼睛在我的护照和电脑屏幕之间来回切换,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终于,他看向我,用非常不笃定地语气问道:“Are you from Hong Kong?(你来自香港吗)”

    我努力压制住内心的狂跳,肯定地点了点头:“Yes!”

    “啪!”

    他在我的登机牌上敲了神圣的一章,微笑着递还给我:“Have a nice trip.(旅途愉快)”

    后来过了很久,我在某旅行网站上偶然看到有人写过境加拿大的攻略,这个方法被广而告之。再过了几年,听说这个漏洞被修复了。

    如今每当我翻看当年在以色列拍的照片,都会想起这段荒谬而有趣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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