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岁高龄的表姨妈走了,走得很突然,也很安详。听表妹说,表姨妈每年的冬天都是在女儿家度过的,可一开春,老人家就呆不下去了,硬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前几天刚回来,却因为温差的变化感冒了,很快病情加重,前后只有一天的时间,老人的生命便走到了尽头。
对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走法。
整整一天里,我的心情一直异常的沉重,几十年中,与老人接触的许多情景如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一帧一帧的掠过。
表姨妈性格内向,年轻时少言寡语,给晚辈的感觉不够亲和。小时候隐约听妈妈说过,她和表姨妈并不是表姐妹,只是因为外祖母和表姨妈的娘家同在一个村,虽然不是同宗,却是乡亲,所以两家进城后,自然比一般的乡亲要亲近的多。表姨妈从小就温柔娴淑,又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却是红颜薄命,由父母包办的婚姻失败了,据说她当年就是因为逃婚才来到这座城市的。后来参加了街道上的缝纫社,因为技术好,便做了这个缝纫社的裁剪师傅,为此,表姨妈辛苦忙碌了一辈子。
小的时候,表姨妈在我的眼里一直是很神秘的,这不仅因为她性格孤僻,不会跟人亲近,更因为她的家和许多人的家不大一样,因为这个家只有她一个人,从来没有见过姨夫,也没有孩子,我曾经就这些问题好奇地问过妈妈,有时妈妈被缠不过,才会零星地透露一二,这便形成了如上述我对表姨妈身世的了解。
我与表姨妈最早的单独接触是在四、五岁上吧,我心爱的布娃娃衣服破旧了,我很沮丧,妈妈给我出主意说,让你姨妈再给她做套新的吧,我央求妈妈去找姨妈说,妈妈回绝的很利索: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现在想来,那恐怕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公关吧,低着头,垂着眼,怯生生地对姨妈说,姨妈,给我的布娃娃做件新衣服吧!可能是因为我当时的样子很可笑,从不苟言笑的姨妈脸上竟然有了笑意,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让我感到了她的和蔼与亲近。
我小时候的枕头套、小被子,都是姨妈用碎花布按几何图形拼接而成的,很漂亮,也很个性,常常成为我向同伴们炫耀的资本,所以姨妈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又是美的化身。
妈妈去世时,正是文革中运动最激烈的时候,因为父母都是当时被清理的对象,没有人敢上门吊唁或帮忙,可姨妈来了,没进大门,就听到了她的哭声,声音很大,很伤心,那是几十年来我见到的她唯一的一次痛哭。
后来姨妈有了养女,她的生活里也就多了很多内容,我也有了一个和自己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表妹。
表妹从小在姨妈的缝纫社里长大,也许是因为环境的原故,表妹的性格与姨妈完全两样,天真活泼,且又热情好客,我每次去姨妈那儿做衣服,总要被表妹留住,等姨妈下班后随她们一同回家。
妈妈去世后,爸爸被关进牛棚,学校也停了课,那年的夏天,我是跟姨妈表妹一起渡过的,只有七八平米的小东屋,靠南墙安放着一张床,东墙是一张桌子和两个旧木箱子,地下就只有半张凉席的空地了,晚上姨妈和表妹睡在床上,而那半张凉席便是我每晚栖身的地方。
一天,爸爸特地请假到姨妈家来看我,并在姨妈的邻居二大爷家里嘀咕了半天。
爸爸走后,二大爷和大娘把我叫到屋里,告诉我爸爸这次的来意,说是他自己如今没法照顾我,想托姨妈收留我,问我的意见,然后再去对姨妈说。
我沉默了半天没有吱声,最后使劲地点了点头,我们家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什么亲戚,我也真得没有什么更好的去处。
第二天晚上,二大娘又把我叫到她屋里,沉吟了半天对我说:姨妈没有答应,没说出太多的理由,只是说自己也有难处。
那天我在二大娘屋里呆到很晚,再回到姨妈的小东屋时,发现漆黑的屋子里,有一簇亮点忽明忽暗的,便知道那是姨妈在黑暗中抽烟,正有些忐忑不安,姨妈说话了,语气里透着从没有过的亲切:回来了,还喝水吗?我忙说不喝了,便铺开席子睡下,可那时我便知道自己不能继续住下去了,因为姨妈已经有了态度。
我又回到我和父亲的家,一间由门洞改造的小屋。运动在不断升级,有人给父亲贴出了新一轮内容的大纸报:要把某某某的子女遣送到农村去。这就表明,这里我也不能再呆下去了。父亲扶着门框痛哭了一场,痛责自己对不起我死去的妈妈,万般无奈,最后决定把我送到农村的亲戚家。那年,我十一岁。
长大以后,有一次表妹告诉我,姨妈后来一直很后悔当时没有收留我,那时的她确有难言之处,她的前夫也有历史问题,虽然自己以为脱离了关系,可在那个年代,哪能脱得了干系。表妹还告诉我,重新提起往事时,姨妈泪流满面,是啊,在那样的年代,每个人都难以自保,哪还会管得了许多。说心里话,无论是当时还是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一点也没有怨过姨妈,也许是因为在那个年代里早就看惯了人们的冷脸色,甚至会下意识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我再没有与姨妈说起过这事,甚至连往事都很少提及,每年的两个传统节日我总要去看望她,但也总是匆匆忙忙,谈话内容也多以近况为主。最近几年的春节里,除了带些过节的物品,还会给她些零花钱,姨妈很高兴,总会说,这下够我吃药的了。
表妹和妹夫都已下岗,还有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儿子,生活的拮据是显而易见的,姨妈原先的单位是街道企业,只有很少的一点退休金,而这些年她一直靠吃市里的低保维持生活,看病吃药便成了大问题。这个春节前去看她时我还开玩笑说,您老人家多活几年,就能多花我几年钱,说得老太太乐呵呵的,没想到,那竟然是我们最后的一面。
姨妈走了,悲伤之余我的心里又仿佛一下子给人掏空了似的,甚至有几分绝望的体验,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也许对于我来说,姨妈的身上承载着更多的意义和情感,既是看着自己艰难成长的长辈、又是给过我帮助与温暖的人,更重要的是,她曾经是妈妈最好的姊妹,从她那里,或许仍能隐隐体味到妈妈的一切,使我对母亲的无尽思念总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寄托。而这以后,这样的一种心灵需求恐怕再也无法满足了,姨妈的人与称谓,连同我童年里许许多多的记忆,在渐行渐远。只有想到姨妈会在另一个世界里与母亲相见,会作为我长大成人的见证者,向母亲报告有关我的一切,我的心里才仿佛有了一丝慰藉。
姨妈,愿您老人家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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