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老去，暮色四合。阿问红着眼，一遍又一遍的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花香在空气中弥散，仿佛一个生命最后不甘的灵魂。那个他逼问的女孩儿，已经化作烟云渐渐消散，不能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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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覆压下的桐山路格外难寻，只是阿问还要为师傅买酒。好在自己对桐山熟悉，自记事起就提水挑担，一座山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的，不算难办。只是今日，阿问停了下来。半山坡的那棵老青桐上，高高的坐着一个人。
“小道士，出家人也能饮酒吗？”那声音脆生生的，就像是鸟儿在叫，好听极了。
阿问看了看手里的两个酒坛子，木木的回她：“我是道士，又不是和尚，而且这是给我师傅的。”
“听说杜康可解忧，我却不曾试过，小道士，你可也有什么忧愁吗？”
女孩背对着阿问坐着，长长的头发就那样披散在身后，两只素净的小脚晃了几下，裙子隐隐的只覆住脚踝。阿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这个冷清的背影，发了好些呆，突然就见那女孩儿从那树上跳了下来，轻飘飘的落在雪地上，转过身对阿问笑了笑，问道：“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阿问不禁嗓子发紧，磕磕巴巴地问她道：“我，我就是想问你，你冷不冷？你就只穿了一件襦裙啊。”
“嗯？”
“啊，啊，没事。”
“什么呀？”那女孩儿俏皮地眨眨眼，“我不冷的，你别紧张。”
阿问窘的要命，大冬天的脸竟红了起来。
“别怕，我只是个精灵，不会冷……也不会害你的。”那女孩儿抿了抿嘴，又接着说，“我只想找个人玩儿的。”
阿问看她十分努力忍受悲伤的样子，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呆看了她半天才想起没问人家名字呢，于是继续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叫什么呀？”
“喏儿。”
“哦。”
“嗯？”
“真，真好听。”
喏儿睁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好笑地说道：“你说话怎么老结巴呢，小道士？那，你叫什么呀。”
“我道名莫问，是桐山上的小道士。”阿问停了一会儿，说道，“大家都叫我阿问，你也……”
“我也叫你阿问，好不好？”喏儿笑盈盈地。
“嗯。”阿问不好意思地蹭蹭鼻子。
喏儿看着他脚边的酒坛子，好奇地问道:“我能喝一点儿酒吗？”
阿问本要回答她，这是师傅的酒，要是被喝了，回去肯定要被师傅胖揍一顿。可是想到初见时她说的话，就轻轻点了点头。看喏儿欣喜的接过酒去，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然后又灌了一大口，阿问低声问:“你想解忧？”
“好喝，香香的，辣辣的……有稻米的味道。”
“你是精灵，可是你看着很小，你有什么忧愁呢？”
“我听说酒是高粱做的，这个怎么会有稻米的味道？”
“嗯，浮生酒是稻子做的。”阿问歪歪头，“你真的没有喝过酒吗？可是你和我师傅说的一样呢。”
喏儿摇摇头，道：“没有，那你也没有喝过吗？你师傅买这么多酒，从不许你尝一点？”
“嗯，师傅他不许我喝。他说我还小。要等我长大了，能够打过他了，成熟了，才能喝。”
“你师傅很厉害？”
“很厉害，很厉害的……”
他们两个就这样靠在老青桐的树脚边上，互相说着话，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一样，是很好的朋友。
喏儿将下巴垫在手背上，歪着头看阿问，她鼓励道：“我相信你以后会长成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真的？”
“嗯！到时候你比你师傅还厉害，我和你一起喝酒。”像是想起了什么，喏儿突然把头低下去，声音也沉了下去，“我们一起，一起……我应该会活到那个时候吧。”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快要死了而已。”她就那样盈盈地笑着，仿佛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一样。但阿问看的出，她其实很难过，很难过，就像她那微微下垂的眉梢。
“怎么会？”阿问突然着急起来，“你是生病了吗？你别着急，我师傅，我师傅很厉害的。他医术特别好，他一定会把你救活的！”
“……”
“喏儿？”
不知什么时候，雪又下了起来。轻轻的，软软的。
喏儿叹了口气，道：“我头上的花已经开过三百七十四次了，只不过我在这山里跑跑跳跳的却只过了一年……我没有病，只是要死了罢了。”
“怎么会……死，三百七十五岁……”
“阿问，你知道这棵树吗？”喏儿指了指之前坐着的那棵树。
“老青桐？师傅说它活了上千年了。”
“凤栖于桐，百年一生，这青桐这般老，又见过几对凤凰呢？”
“我不知……”
“凤凰可涅盘重生，真是令人羡慕啊。”喏儿愣愣的看着那青桐树，眼里不知藏了什么。阿问看着她的眼睫微微颤抖，唇瓣分分合合，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他们在这一片苍茫的大地上默无声息地坐了许久。雪下得更大了，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喏儿低下头，轻轻地吟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
“你，做了什么？”阿问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舌尖涌起微微苦涩。 他的头开始变得昏昏沉沉，莫名的悲哀、痛苦逐渐地席卷了他的全身。
终于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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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妖孽。”泊生道长冷言道。阿问被绑在青桐树上，被惊雷声吓了一怔，在烈火里猛然惊醒。
“你终是请下了天罚。”
喏儿扯扯嘴角，却发现根本笑不出来：“我只是想活的更自由些，只是想活着。我把你招来，也只是不想他死。”
毕竟，我们有约。
“你本可做那崖畔解语，活上个千百年也可，却独要害人一命，枉做仙灵。”
“我若只是那崖畔草，便永远动弹不了，本来也救不得落崖的少女。她本就不能活了，借给我做一年的自由身又如何？”那落魄的，痛苦的样子。
泊生道长定定的看着她，听她喃喃地念了许久的对不起，又说了一番这样不甘的话，看她慢慢抬起的目光，看见了一对不属于那个落崖少女的清澈的眼眸。
“我知道你要劝我知足，可是只有一年啊，我又怎会甘心？至少让我活一辈子啊，让我活到白发苍苍，轰然老去。只是……终究是不能。”
“喏儿。”你要做什么，不能告诉我吗？你只是要活着，要做什么，就不能告诉我吗？你不告诉我，又怎么知道我不会帮你。喏儿蓦地转身，才发现阿问已经醒来不知多久了，眼泪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对不起，原来我还是做不到。”
地上满满的鲜血画成的血符，罪行昭然。可是阿问却丝毫也不想怨她，如果这个愿望不是刻进了骨子里，她唱出的歌声又怎么会让人这样痛苦，悲伤。生的愿望……只是像个普通人一样，简单活着吗。
喏儿小心翼翼地将阿问身上的绳子松开，将他扶到血符外，又尽快地退回。
老青桐树根处升起阵阵邪火，血阵内升起一个火柱，十几只凤凰的精魂从中飞出，哀鸣。火柱里一个影子夸张而扭曲着，痛哭。
“师傅，她要怎样才能算成功呢？”阿问艰难地问道。
“在这火里抓住一只凤凰的魂魄，只是……凤凰自有傲骨，不会甘做她的奴仆，难啊！”
“如果她一只也没有抓住呢？”
“随烟云消去，魂飞魄散，连转世的机会也无。”
“师傅！她……”
“是她自己选的，我们又能如何？”
那火逐渐由青色烧成红色，最后只留下一丝弥散的烟痕。
“师傅……”
“凡事莫知莫问。莫问，莫问。”
桐山之上。
如果生变成了一个执念，那么或许该让她知道，利用一个人，毁了这许多凤凰精魂，焚了这千年古树之后辛苦得来的生，是什么样的，又会带给她什么。
泊生道长站在阿问的身后，他的伤已经被道长包好，过了许久，山上传来阵阵钟声 阿问终于平复了心情，他掸了掸酒坛上的雪，将两坛酒抱在怀中，踏着师傅的足印，一步步走回了道观。
所谓生死，阿问不懂，他便不问。
仿佛他从未在半山腰上，遇到一个声音空灵，模样清秀的女孩子。或许，他只在那里停驻一晌，听了一首令人悲伤的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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