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贫穷农村的人,一生是很简单的,生下来、长大、结婚、生子、变老、生病、等死。
关于二爷的死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
二爷死的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村里人门口的灯笼都挂了起来,时不时响起一声穿天猴和小孩子打闹的响声,二爷就在这个时候死了。
午饭过后老妈就开始忙活新年的饺子了。
“呦!大哥来了嘛!,来坐着歇歇……”老妈一遍一遍拿着板凳一边说道。
“不了,老二搁家吗?”
“噢!楼上睡着嘞,我去叫他……”说着
就小跑地上了楼了。
“大爹,有啥事了嘛”我看着大伯肿着的眼问道。
“你……你二爷老了(去世的意思)”
我愣在那里看着大伯红着的眼,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副方正的面庞,浓眉如墨,一米八的高大身体撑着宽大的棕色毛呢大衣,却没有平日里威武模样的体面小老板的形象。听到大伯这话,我鼻子一酸,噎住了喉咙,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唉?大哥,你这是咋了?”这时老爸从楼上下来,看到大伯,疑惑地问道。
“唉!哥,你这是咋了”
“唉,俺爹没了,走吧,上俺家,今儿个啥都得弄好,明天就大年初一了……”
说罢,大伯就转身背着手走了,好大的身躯竟然也佝偻起来,走路的步伐每一步落地,沉重的扑起尘土……
二爷是我爷爷的表哥,又是住在在一个村里从光着屁股玩到大的,我们两家自然是亲近的不行,二爷和我们家都是独门独户,两家在村里互相扶持,日子倒也过得不错。二爷是个爱笑的人,笑的时候总是露出缺着的门牙,留着平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板正干净的中山装,因为小时候吃不饱,二爷身高不高,倒也显得干练。别的老头年纪大了都不远出门,二爷却不一样,总是没事就去赶集,尤其是二奶去世以后,大伯又忙着县城里自己的饭馆不常回家。大清早的,天刚蒙蒙亮,二爷就把跟着自己四十多年的二八大杠推出门来,再把跟着自己三十多年的棕色皮包往车把上一挂,双手握把,左脚踏到脚蹬子上,右脚往地上一蹬,车子就往前滑行起来,这时二爷的右腿被腰一带,从车后划过一条弧线然后顺势往车座上一坐,原本矮小的老头此刻倒也显得威武起来。
二爷一向做事不慌不忙,骑车也是一样,慢慢悠悠地蹬着,有时碰上个熟人,就停下给别人递上支烟聊几句家常。到了街上,称个十块钱的油条,再买上几个当季水果就蹬着车子回来了。车子驶进村口,接下来就可热闹了,四五个早起的五六岁的小孩子就围了上来
“太爷好哇!”
“太爷!太爷你回来了么!”
二爷把车子靠在路边的杨树上,笑呵呵地看着着看这些小娃子一边用枯瘦的手指撑着塑料袋,任凭一个个小手拿着。
“小奥!过来拿哇!”二爷看着我在一旁说道。
“二爷,我都这么大了,怎么好意思嘞”我赶紧说道。
“多大,搁我看来也是个小孩!”说罢往我手里塞上几个橘子,然后慢悠悠地拿着剩下的一两根油条和几个橘子推着车回家了……
吃罢饭,二爷就开始跟爷爷在他家门口下起了象棋。
“将军!”爷爷把棋一落喊道。
“唉!你又赢!不玩了”二爷把棋一推。
“不玩拉到!”
第二天。
“老四(爷爷排行老),出来下棋!”二爷站在爷爷门口喊。
“好嘞!就来啦!”
这老哥俩就这样下了一个又一个春秋……
家家户户都在忙活着贴春联,老爸去二爷家忙去了,老妈为饺子忙活着,我只好在家里老老实实的贴春联了。贴完我就赶紧溜去二爷家了。
我去到二爷家的时候,二爷门口已经有许多同村的人了,爷爷和附近的闻名的杨医生一起从二爷家刚出来。
“杨医生怎么在这儿?”我心里疑惑地想到。
爷爷从二爷家出来就蹲在跟二爷一起下棋的地方抽烟,老人很少会哭但是眼神里的悲伤和无奈跟着嘴里的烟一起飘了出来。我凑到爷爷边上,有些不知所措。
“二爷人这么好,咋就说走就走了”我无奈地对爷爷说。
“杨医生说了,是急症,算是不行了,救好也是瘫了”爷爷吐了一口烟,小声地对我说,声音沙哑地恐怖。
“嗯?救好?”
“嗯,你二爷还没有断气,刚才我给他穿衣裳(寿衣)的时候他身上还热乎”爷爷抽着烟说的很平静又小声,到在我耳中确是字字如炸雷一般。
“这就不救一下了么,二爷还活着呐”我尽量压低着声音说道,周围可有不少的人。
“救了能咋着嘞,先不说能不能救过来,救过来得多少钱?在床上瘫着,活着天天受罪……谁能天天伺候?”爷爷问的我哑口无言。
火葬场的车开到了二爷家的门口,二爷就要被抬上车。
我想去冲上去,拦下要带走二爷的白色面包车,看看二爷是不是还有一口气,或者干脆把那车钥匙给拔了,丢在大伯的脸上,质问他,为什么不给二爷抢救,但是我没有勇气,也不能。我只能希冀二爷从昏迷中苏醒,爬起来吓醒这群糊涂蛋,或者二爷干脆变成一个僵尸吧,直接啃咬撕碎现在这种恐怖的场面。但是二爷还是一动不动,被抬上了车……
二爷这下算是彻底的死了,村口的孩子们以后再也没有叫上一声太爷的机会了,以后又跟谁下棋呢?我也不能在腆着一张厚颜接下二爷递来的吃食了……
晚饭是村子的酒席
说是酒席却是没有酒,家乡的风俗,白事没有酒,吃饭不喝汤,后者大概是由于什么无趣的忌讳,但前者我此刻却看得通透。现在的场面可容不下像我这样的愣头青发酒疯,胡说写莫须有的东西的……
那天晚上大年三十比起往年一点都不减热闹红火,小时候村里人还比较穷,只是放一盘鞭炮,现在有钱的倒是买来烟花一起燃放。我们村,周围的村落,上空都不间断地绽放星星点点的彩色光芒,平日里干巴巴的灰色的北方农村,此刻竟有了童话般的可爱气息。
春晚看到十一点,老爸老妈已经熬不住,就要去睡了。
“爸,俺二爷没死你知道不?”我喊住老爸。
我爸自然是知道的,我之所以问老爸,大概是想试探出些什么吧。
“小孩别管这些不该管的,小孩懂个啥!”说完,老爸就赶紧走了,像是生气,又像是躲避。
我一个人支撑到十二点。空调开的老大,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还是觉得冷的不行。十二点的钟声从电视中响起“过年好!过年好……”配上喜气洋洋的音乐马上就有了过节的愉悦气氛。一些讲究得不行的人,在十二点过后就要放大年初一的炮了,一阵一阵的烟浪和声浪,越过院墙侵袭到院子里来,一道光突然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我推开窗,一辆白色面包车的光影闯入了我的视野,它在无人的乡间小路肆无忌惮地行驶着,我知道这是二爷“回来了”。鞭炮声剧烈又喜庆,一点一点浓烈起来,载着二爷的车像是依着这个节奏在车里颠簸,电视里还在播放着新年的喜庆,二爷在这样的气氛里回村,更让我有些情绪,像是内疚,却又不只是内疚……
到了卧室,椅背上搭着我为二爷戴的白帽子,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把白帽子,丢进抽屉里,我不敢看它。
那一夜,我总是睡不沉,二爷被抬上去火葬场的车,载着二爷的白色面包在小路上起伏闪烁的画面,杂乱不息的鞭炮声,还有电视里热闹的声音,甚至出现了二爷在焚化炉里突然坐起,灼烧发黑的骨节敲打焚化炉的虚无场景,它们一直扰乱着我的脑海,我一夜不得太平。
早起,吃饺子,拜年。
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有的是打工回来,有的是上学休假,此刻倒也不生疏,聚在一起,跟村里的长辈挨家挨户地拜起年来,我混在这群人中,不善言辞倒也不会显得尴尬。眼看就要拜到二爷家了,我却是根本不想进去。
“文康,你们先去吧,我手机落我爷家了,我等会儿就来。”没等文康作答,我就转身走了。“无耻!混蛋”我暗骂,我才不要跟大伯笑着说新年好!我也没有胆量和见面去见二爷的骨灰盒。
此后的日子无非是各家各户走亲戚,天气也渐渐地暖了起来。
我去学校的时候正是二爷下葬那天,大伯把葬礼办的倒是风风光光的,请了专业的哭丧的带着他们一起哭,又花了大价钱请了几天的大戏,戏唱的好,附近的几个村子和村里人都听的爽快。人们听了这么好的戏,看到大伯花大价钱把二爷送走的风风光光,大伯也落得了一个孝子的名声。
后来有一次跟着爷爷去给二爷上坟,我小心翼翼地问
“爷,你气俺大爹不给俺二爷治病不气?”
“气个啥?没啥好气的”
爷爷还是吐着烟,像是叹息地说着。
我觉得爷爷应该是气的不行的,但看起来并不像。
后来我有再思考过这个问题,二爷那次“死了”之后,如果被救回来,瘫在了床上,大伯一家总要有人分精力去照顾他,大伯的生意又那么忙,又哪来的多余精力呢,更何况,大伯的两个儿子,眼看到了要成家的年龄,那可得两套房。大伯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这笔账自然算的比谁都好。爷爷大概只是不想让二爷受瘫在床上的苦,他们就自然都觉得二爷真的死了就是好的。
我是个十足的懦夫,没有阻止这一切的勇气,但是我又觉得我胆大的不行,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成了这场谋杀的同谋。
我,可怕,可耻,无助,恐慌。
二爷就静静地躺在村口的自家田地中,被土壤和小麦覆盖着。从爷爷口中我得知,爷爷送走过许多人,其中不乏像二爷这样的。爷爷说的很平淡,我却觉得恐慌,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杀死埋进土里面的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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