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写一篇有关回溯的小说，灵感不期而至地钻进你的脑袋，激起你写作的愿望。你从窗台上取下毛毡键盘套，拿出蓝牙键盘，把IPAD MINI5架在凹槽里。乳白色的键帽微微泛黄，缝隙处填满了棕色的汗垢。你忍了很久，现在不知为何感到难以忍受。你想用指甲把脏东西往外抠，却根本无济于事，昨天铰下来的指甲屑还零星散落在地板上。你怒气冲冲地拉开收纳柜，把盛着大小两把指甲刀的透明小包抽了出来，刀身上镀镍的碳钢散出蓝莹莹的光。你突然意识到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无法用造成破坏的工具来进行重建。你为自己总是如此糊涂而感到失落。前两天，有人约你出门，你临走前同时想起刮胡子和梳头两件事，结果差点把刮胡子刀的刀刃插进脑袋里，只是由于没找到梳子，便连刮胡子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你匆忙穿好羊毛呢子大衣，临走前沿着窗边不经意地朝外一瞥，清扫工拿着秫秸捆成的扫帚踱来踱去，把薄薄一层雪粉往两侧清扫，和经久未消的积雪堆在一起。你沉默地听了一会儿唰唰的扫雪声，低声自言自语道：这里是卡夫卡笔下临街的那扇窗。这意味着你即将离开孤独的忙乱，走向尘世的和谐了。
将小说中描述的境况置入自身目前所处的境况，这在你看来就像举行仪式一样隆重而体面，但你同时觉得只有不懂文学的人才会这么做。尽管你正在尝试写作，可依旧喜欢拿不懂文学来自我贬低。你走在人行道上，两旁是林立的白杨和刷了绿漆的铁栏杆，一张剪纸状的公益广告突兀地杵在临街的公交站台里，毫无新意。你穿过两条马路，来到十字路口的斜对面，绕过公交总站的外墙，再穿过一座高架桥下的桥洞，你终于远离了属于自己的道拉多雷斯大街。
这时，一个男人从你身后匆忙经过。那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将你从沉思中唤醒。你抬眼看去，男人身材不高，身穿黑色风衣的后背在拐角的橱窗前一闪，很快便消失了踪影。你牢牢记住了那瘦小的后背，脑中不知怎的浮现出“背德者”三个字。不是因为你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了淫猥者的道德苦闷，也不是因为他的形象与安德烈•纪德相仿，更不是因为你把他后背所贴合的弥漫在整座城市中的空气傲慢地赋予了在道德上可感的价值——就像感觉与理性功能尚未分化的病人所做的那样。你从“背”这个字出发，无根无由地过渡到了最近琢磨过的某本书籍，仅此而已。情境式的联想和空间化的联想，完全比不上文字本身的联想更能激发你的思路。你玩味着这一切，发现自己虽不善于思考，但很擅长自得其乐，你坚定地认为这是一种毫无代价的天赋。
约你出来的人已在露天的咖啡店里等了许久，她今天穿了一件胸前带有抽褶的粉色连衣裙，比起上次见面时那条配着白衬衫的黑对褶裤，显得更加活泼，与她的年龄相称。你想夸赞她两句，但碍于周围几桌人的谈笑声，只好先沉默地把衣扣解开，敞着怀坐到对面。你害怕那些说话的声音，在这都市繁华的办公区，你的存在显得过于渺小，你易于被那种目中无人的气场吓住，而那些嵌在沙发里的都市人恰恰精于此道。她把喝了一半的卡布奇诺推到你面前。你们总是共饮一杯饮料，这种隐秘但极为自然的契约关系让你心满意足。
她向你问起小说的事情，你说，你完成了篇极短的文章，和回溯与循环有关，这两个题材各有特色，但同时呈现出来效果最好，因为所有回溯都会不可避免地落入重复，而承载记忆的情绪就是这个环上的绳结。她提起纳博科夫的《循环》，你坦白自己对这篇文章略有微词，因为开篇上来就是“其次”二字，读者很容易就猜出作者会将“首先”所在的语句作为结尾。不过它很好地证实了你的想法：记忆的循环始发于主角的“坐立不安”，且持续不断，无法终结。
她沉思良久，跟你探讨起循环成立的依据。她认为记忆中诸多情状的不可再生是产生情绪的症结，而那些滞重的残留物，带着无法被人左右的天命的沉淀积累至今：女人的容貌，被战争赐予的疤痕，国家和地域的观念的嬗变……这些东西强调着记忆的效力，也同时揭示出记忆的无能为力。人在不得不接受现状的基础上逃向过去，在记忆中不断挣扎，患得患失，并最终复归于同样的起点，回到被情绪填满的现实……你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议论，将卡布奇诺一饮而尽，鼻子灵敏地捕捉住了杯沿上唇膏的香味。这香味让你陶醉，将你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往外引。你注意到几米之外的芒草丛。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用短木桩围成的方形花坛里，随着微风的吹拂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仿佛离你很远，因为你依旧听着她那温润而急促的絮语。等风不再让你的前额感到冰凉的时候，她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你把身体微微前倾，故作神秘地跟她讲起你的创作。你说你的小说能解决这一难题。通过把尚未到来的可能置入早已存在的过去，循环将被逆行的记忆所终结。处理记忆的最佳方式不是别的，正是虚构——这是人类所拥有的最为强大的武器。它能够让此刻的你同时经历过去与未来。你同时活在三个向度中，体会着无始无终的快乐。你不再是落入环状河流的一粒尘埃，而成为了自给自足的河流本身。她似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开口说了些什么。你渐渐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因为它们没有意义了，世界随着你的宣告迈入终结。
想到这里，你终于把指甲刀扔到一边，敲击起键盘来。不是由于你懂得这篇文章该怎么写，而是你已经意识到——即使用如此肮脏的键帽打字，你也不会再感到“坐立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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