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三  庆

作者: 清晨起 | 来源:发表于2018-02-21 21:23 被阅读373次
    【乡土】三  庆

    春节只不过是农历正月初一,在日历上也只占那么一页。如果说今年春节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我不能再和老人们谈工作上的事,因为就在公历年的年底,我,还有许多像我这个年龄的同事被公司一刀切买断了工龄。

    不用等退休的那一天,我已经和那张蹭掉一块皮的办公桌、老是死机的电脑、明里暗里跟我较劲的同事以及曾经挥洒过的青春作别,公司的花名册上不再有我的名字。

    我觉得公司给我的钱太少,老公觉得无所谓,可我虽然掌控着老公的工资本,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

    我已经不是**公司行政主管,不免要问一声“我是谁?”

    没人知道,几千年来没人能说清。

    但年总是要过的,老家也是要回的,老公的哥们弟兄还有我当年的闺蜜,还得见见面。

    串门的时候,我碰到了三庆。

    大年初一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从一个朋友家出来,朋友拉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孙子送我到街口。

    朋友说:“不好意思,好不容易见一回面,但今天确实不能留你了。”

    我说:“来日方长,你快照应家里的事吧。”

    朋友说:“今年轮到我家挂神祇,你看院里乱成个啥样子!他老吴家就剩这几户人家了,还真当回事似的。”

    这口气显然是把吴家祭祖的重要性排在了我们朋友间聊天叙旧之后。我知道这是客气话,笑着说:“别乱说,你是吴家的老媳妇了,小心祖宗听见。”然后对朋友的小孙子摆摆手,说:“和老姨再见!”

    小孙子只顾撕咬手里的棉花糖,不搭理我。

    刚转过街角,就听有人叫了一声“起起!”

    我被唬了一跳。

    一个老头站在路边,双手筒在袖口里,朝着我“嘿嘿”地笑。

    我多年在外,回老家的次数不多,这个人居然能叫出我小名来。我满脑子搜索,却找不到关于他的一丁点儿记忆。我赶紧答应:“您好!我该怎么称呼您?”

    他说:“你口音有些变了。我是三庆哥!”

    我的大脑急速运转,最终还是无法回忆起这个平辈的老哥。他的样子有些邋遢,我甚至估计不出他的年纪。于是敷衍道:“过年好!你是来参加祭祀的吗?”

    “对对对!”三庆很兴奋,或者以为我想起了他,而实际上我只是可巧蒙对了他的姓氏,他用手指了指我朋友家的方向,“今年轮他家,村里姓吴的都来。”

    “你现在在哪儿工作啊?”“有几个孩子啦?”“你的鼻子象你妈,小时候就胖胖的。”“你哥这几年可是挣了大钱了。”他天一脚地一脚地和我拉话,纯正的乡音却是陌生的语言系统,使我几次接不上话,只能礼貌而尴尬地笑一笑。

    又说了几句闲话,我就告辞了。走了大概三五十米远,再回头看时,他还在街角转悠,并没有往巷子里去。我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村里挂神祇祭祖,时间可是一定的,他没迟到,但是他却错过点了。

    回到家,三庆就成了我们话题的主角,母亲和嫂子给我来回叨叨,一直从择菜讲到洗锅。

    母亲从论辈份开始,她说:“在咱们村,‘吴’是小姓,跟咱不是一家,辈份说不清,叫‘哥’也行。咱王家这么多人,姑姑辈嫁了侄子也有的是。”母亲又说,“三庆家原来跟咱家老院很近,但是关系一般,还不是因为他那神神叨叨的劲儿。”

    说到“神神叨叨”,“三庆”在我的脑海里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小时候,村里确实有个“大仙”,而且有一段时间,“大仙”的名头很响亮,十里八村的都知道。所谓“大仙”,就是这个三庆。

    之前,三庆发过一次高烧,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来虽然病好了,但说的话就更加高深莫测,隐约是说有个“大仙”附体,要他弘法救人,开始时人们只当笑谈。

    后来有些人得了病,一时治不好,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给他看。“大仙”也不是一味装神弄鬼,有时开出来的方子就是中药。“大仙”的方子分不清君臣佐使,蝎子蜈蚣的一起上,药铺的掌柜一看就说:“这是“大仙”的方子吧!”

    总之,“大仙”看病,有的见效,有的就不管用。然而,大仙就是大仙,终于有一件事把村里人给镇住了。

    话说村里有一个小后生,病得十分蹊跷,成天昏昏沉沉,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看了几个医生也找不到病因,只好来求“大仙”。

    三庆就坐在家里的土坑上,一支接一支抽烟,云雾缭绕之间,“大仙”附体。“大仙”操着蹩脚的普通话,一语道破天机,他说:“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在神像背后撒尿。”

    小后生当时正清醒着,顿时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爹娘赶紧问怎么回事。

    小后生说:“我在村里的老酱作坊干活,而作坊就在那个破庙里……”

    “胡说!娘娘庙。”他老子喝道。

    “是。娘娘庙。那天晚上收拾完场子太晚了,就没回家,直接睡在了庙里。半夜尿急,没待出去,就转到神像后面尿了一泡。”

    一听“大仙”算得这么准,小后生的爹娘扑腾就跪在了地上,求“大仙”无论如何救救儿子。

    “大仙”说:“我给你画一道符,贴在头上,睡一觉,梦到什么告诉我。”

    小后生照大仙说的躺在炕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还不到一支烟功夫就爬起来,说梦见几个小人在地上走,衣着花花绿绿的,其中一个小人说,这个孩子带不走了,咱们走吧,云云。

    大仙说:“那就好,没事了。”之后,小后生又服了“大仙”的几付中药,果然好了。

    都是一个村的人,有事实摆在这儿,不由人不服。可事后,三庆自己并不承认,他说:“我不是‘大仙’,‘大仙’附体后的事我一点不知道。”

    相反地,人们来找三庆来看病,三庆还会做出很诚恳的样子推托。他说:“去看医生吧,不一定是邪祟作怪,‘大仙’也不是万能的。”

    三庆的这种态度更加让人信服,求他的人就更多,慢慢周围村里的人也来求他,好烟好酒,馍馍点心一大包一大包送上门。

    当时物质条件差,三庆的日子比一般人家可是奢侈多了。那时候,三庆不过二十五六岁。

    三庆顶上“大仙”,风光一时,却也有两处不如意。

    一是没有姑娘愿意嫁他,再好的日子只能一个人享受,即便那些迷信他的人也不肯把姑娘嫁他。乡亲们对鬼神的态度很明确,敬而远之!

    二是三庆和兄弟们把关系搞砸了,特别是他的大哥。原来,村里过年挂神祇祭祖是件大事,不是谁家想主持祭祖大会就能有机会,都得是族里有些威望的人家,还得轮着来。他大哥好不容易争取到一次机会,结果三庆没参加。

    因为村里挂神祇祭祖的时候,要先敬天地爷、门神爷、灶王爷、城隍爷,还有土地爷、财神爷、家堂爷等诸神,然后才是敬奉各位祖宗,而三庆只敬一个神,就是这个谁也说不上来名字的所谓“大仙”,所以他不参加祭祖。

    族里本来就有人不服气他家主持,这下更有了口实,说:“亲兄弟都不把祖宗当回事,你这大哥还好意思主持?”其后,他家就再也轮不到主持的机会了。

    吴老大是个要强的人,连续多年轮不上自个,遂当众发誓,与三庆断绝兄弟关系。族里人这才勉强同意吴老大又加入到主持祭祖的人选里。

    说起来,“大仙”能放上台面的神迹也就只有那么一次。尽管当时有人不相信,用科学的角度作了好多解释,诸如,三庆本知道小后生在庙里干活,小后生撒尿着凉了,病人发烧作恶梦很正常,等等等等,但是挡不住更多的人相信“大仙”确有法力。而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人再争论“大仙”到底存在不存在,大家有病都去医院了。

    三庆上了年纪,年轻时候的好日子换来的就是老年生活的孤独寂寞。

    先前农村的观念,娶媳妇是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这远比年轻时候解决生理问题和老来有人伺候重要得多。所以不管年轻人怎么看待这件事,三庆开始很上心地找老伴。

    三五前年,三庆终于从更贫困的地方拉扯来一家人,老伴还带来了一个儿子。这下子,三庆得重视祭祖的事了。

    由于多年与族里人不和,三庆的儿子始终无法写到家谱上,甚至他亲哥哥又一次争到主持祭祖的那一年,也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母亲说:“他在街口转悠,就是想进去又不敢进去。”随后又说,“哎,进个家谱有什么用!”

    年后回到城里,给老家打电话问候老人时,不由得又说起三庆的事。母亲说:“三庆儿子上家谱的事闹成了。下午宗族里派他大哥给三庆家分了一块祭祖的羊肉,把他儿子也写到了家谱上,三庆当时就哭了。”

    家族是棵大树,家谱就是它的画像。以前枝繁叶茂之时,一辈人好几页写不下,现在枝叶越来越稀疏,一辈儿没几个男丁,有的还不屑于上家谱这件事。年轻人在外打拼,过年都不回家,挂神祇祭祖的仪式上就剩下一班老头。但我宁愿相信是宗族之间和解了,而不是列祖列宗迫不得已放下了身段。

    乡村的家族还在勉力维持,可我们公司,不对,是我以前供职的公司已经没有人真正把它当回事了。年龄大的一刀切之后,年轻一点的也闻到了腐叶的气息,各显神通,纷纷调离,有的宁愿净身出户去闯荡,也不愿意守着那一滩死水。

    公司正一天天衰败,将来可能蜷缩到一个没有人看的行业志的书页里,并最终被人淡忘,没有人在乎。

    发出此等感慨的时候,我有点儿象三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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