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再见

头低下时，汗水灌进了眼睛，混合脸上擦的粉，辛辣刺激。有些滴到苍白的水泥地上，湿湿洇开，像下雨。有那么一刹，我以为是眼泪。

  只有夏天，能够让运动的身体痛快得像是沐浴、下雨，又像是流泪。越是热，我越是热爱运动。目的是为了排泄，肉体与精神的毒素，皆融于汗水，通过热力，被毛孔排出体外。

  按日历夏天早到了。不过前面的春天淹没在大雨里，初夏晚上睡到半夜还拉被子盖。长久大雨下得墙壁都开始哭泣，上面挂满了惆怅的水珠，吓得我以为从此生活在海底世界而无比绝望时，太阳出来了。然后，每个白昼，太阳都尽忠职守地上班。然后，二十几度嗖地蹿到三十五六度，并居高不下。

  终于下决心撤掉冬天的铺盖，换上竹席、竹枕，搬出风扇。整理衣柜才发现没有装进塑胶袋的衣物上面长了灰黑色霉菌，一件件拎出来，扔的扔，洗的洗。

  热，是夏天的语言。它提醒你，晾晒的时间到了。别让阴暗角落里的东西潮到腐烂。

  也许因为惧怕寒冷，对于酷热的忍耐反而超出常人。再热的天气，不喜开空调和风扇，亦安然无恙。甚至享受这种热，喜欢汗珠渗出皮肤滚动流淌，濡湿衣衫。

  任何事物，不管如何恶劣，一律害怕被人喜欢并拿来享用。譬如这夏天的热，一旦你化厌烦害怕为怡然自得，心便静了。心静了，便清凉了。愈热，愈要静。愈静，则愈凉。热告诉你，你的心太浮躁了，是时候沉至安静深处过滤了。

  夏天起床是快乐事。往往是被热叫醒的。它派来一队汗珠做闹钟。床变得让人不离开不痛快。走去阳台，天光渐亮，微风清凉。空无一人的街巷里，一溜未睡醒的灰的、白的、黑的小车。望着这刻沉睡中的世界，总是令人忘记了流逝的时间，仿佛就此可以站到地老天荒。

  热，使人拥有了最早的清醒，眺望这个荒凉的人世。不必看透什么，即使有所看透，我亦不再想说破。你知道的，温暖稀薄，柴薪有限，火焰一边燃烧，一边熄灭。

  写下这样的文字，我才确认，自己对于夏天，怀着怎样的感情。夏日出生的我，性格即夏天。夏天的我，身体激盛而内心沉静，像一颗行走的树。不知疲惫地行走，为了去往下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