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逆光小镇

作者: 南飞雨燕 | 来源:发表于2021-09-05 21:17 被阅读0次

    其实,再回小镇,认识我的人和我认识的人都没有几个。但每一次,熟悉的小镇还在视野前方的最远处,我心里就蹦出一句:我回来了!

    从镇口往左拐,再驱车几分钟就到了我的老家。那天赶到时,是傍晚5点多,我动手准备晚饭。爸爸从外面进来,手中淡绿色的两条丝瓜傻傻胖胖地透着才丝瓜架上割下的鲜嫩劲,长长的瓜柄还湿润着。偶尔去老家住几天的爸妈总是受到乡邻热情招呼,他们的菜园园门敞开。炒最后一道菜时我发现灶台火力不足,火苗微弱。没液化气了,我告诉爸爸。

    爸爸照气瓶上陈旧的干胶纸上的一串数字拨打,打不通,这罐气很久了,可能是号码模糊不对,也可能是原送气的人改行了,弃用了原来电话。我说我明天经过镇上时找一下,爸摇头,想了想说,我打住在镇上的旧同事连叔的电话,让他去镇上叫送气的人。爸爸的手机里,对方连答几个响亮的“好”。

    乡下与城里相比,最大的一个好处在于有“情氛”,一村一镇都是屋门口人,一句话,一个忙,可以一条垅带信带到帮到。城里的人,出了单位,下了饭桌,散了牌局,“情”短促易闭灭,关上家门习惯予外界以无动于衷。不想被人打扰,被人需要,自己也尽量不惊动别人的肃静和漠然。一个个,口头说寂寞心里却享受孤独。

    吃完饭,爸爸去邻居家,我正收拾桌子刷碗,一个人扛着液化气瓶走进院子。我说,厨房在这边。拧拆空瓶,装拧新瓶,三下五除二,他麻利地干完,说:管子硬化了,泄露,使用后记得关阀门。他扛起空瓶就往外走,我问:“谢谢你啊师傅,气多少钱啊?”

    他似乎没听见我说话,丝毫不停顿地下了门廊的阶梯,穿过院子,跨出大门。我追上去,他正将空气瓶横卧在一辆半旧的大马力摩托车后座。摩托车后座是加工过,上面焊了半弧形的铁靠,下面还焊了两个带底的圆铁架。一看,就知道这是专业送气的装备。

    我又掏出手机问:“我扫码,多少钱?”

    中号身材的他不答,勾头绑瓶。我注意到四十多岁的他乌眉乌发,与乌黑的小八字须很搭,发型两侧发极短,头顶发长,是当下最时尚的飞机头。黑丅恤,黑短裤,凉拖。一条粗硕的金项链从领口内掉出胸前,衬着他黝黑的面孔。痞匪气加爆发户的俗气,但分明又是一副脚踏实地的勤快相。

    他绑好气瓶,两边摇摇,确定绑牢了,跨上摩托车欲发动。爸爸回来。他叫了声叔,下车打起摩托车的撑脚。爸爸愣了一下,认出来了:“哎呀,落宝之,是你呀!没想到连生叫的是你!生意好吧?”

    他点头:“还行,就在镇上混生活呗,儿子上大学了,我车,房都有。搭帮开了这店,上了个正路,站稳了脚。连生一说你要气,我晓得地方,不马上就来了!”

    “好啊,立稳了脚就不得乱漂了。”爸爸.说。

    “对了,那条管子不行了,阀门口子也松了,过两天我来给你换好,你有一段时间住吧,不得就回城里吧?”

    爸爸说:“哦,好。气钱我家妹子付了吧?”

    “爸,没,他又不说多少。”我说。

    “不要钱!送你用。”他看着我爸,认真地说。

    “你有毛病,又不是你吹的气,做生意怎能不要钱?要给,多少,你说?”爸爸从袋里掏出一百元。

    “叔,这罐气我落宝之怎么也送得起的,我不收钱。别扯了,天不早了,我还回去吃饭呢!”

    我爸爸硬将一百元塞进他裤袋:“一百肯定不够,你收着,快回去!”

    他又急又无奈,唉了一声,发动了车。蛙声和蝉声起起落落,好听。晚霞满天,映照着远远近近的山岗,好美。摩托车一溜烟驰向乡村的黄昏,留下一个费解的背影。

    他为什么不收钱?我太奇怪了。

    爸爸说了一句:他是记那个恩。

    星盏亮起,我们摇着老蒲扇,呼吸里全是禾苗菜蔬的清芳,我听到了一个真实的小镇故事。

    小时候,我家在镇上有间小店铺,妈妈放弃单位的工作经营得红红火火。镇上的每一家店铺里的面孔,我都熟悉。理发店的兰婶笑容满面,缝纫店的姐姐是个长发仙女,钟表修理店内常常没客人,藕煤灶店的老头喜欢听花鼓戏,书店的门总是关太早,墨绿色的邮筒立在镇尾格外孤单,镇头油货摊馋得人暗咽唾沫的香味盈灌一条街…………

    后来我们搬往小城,店面交给乡下的二姑妈接手。二姑妈夫妇慷慨心实,喜欢交朋结友,爱好打麻将。初来乍到也不知镇上黑道白道的深浅,麻将打得输多赢少,自己却不知是被“杀猪”。落宝之是在录像厅游戏室在街头乱钻的小混混,也叫“打流的”。他家境贫寒,兄弟多因排末,所以名“落”。

    有一次二姑妈去城里进货,走在街上被摩托车撞倒。二姑妈爬起来感觉没啥事,又看对方是开摩托出租的年轻人,可怜,挥手让人走了。回到家,二姑妈不舒服,结果撞成内伤,在镇上医院住了大半个月。从此,落宝之格外敬佩二姑夫妇,谁若打麻将“杀猪”他们,他就出面阻止维护。

    几年后,二姑妈一家迁至城里。我家将店铺出售,很多人想购,二姑妈力荐卖给落宝之,并且是很低的价格。落宝之没钱,只先付一半钱。

    此后,古老的小镇,少了一个晃荡的身影,多了一家液化气销售的门店。

    他欠我家的钱分好几年好多次长流水似的付,付一次在已弄得皱巴巴的欠条上减一次,付完最后一次时,还剩五百。爸爸说,算了,不要付了,欠条你拿走。

    五百元,不多。但在大家都不富足的二十多年前,五百元,也许替小镇上的一家人挡住过一阵生活的风霜。

    我说,爸爸,是你们帮了他。

    不是,真正能帮助自己的人是自己。

    回城时经过小镇,初秋的朝阳翩然浅撒。认识我的人和我认识的人已没有几个,但曾在小镇长大的我,能将镇上的事物揉着记忆的片断一一认取。

    逆光下的楼房,街道,枫树,都带着怀旧的安静。店铺门,一扇扇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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