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地里的萝卜揉着朦胧的睡眼很不情愿地被大人拔起来,妈妈把它们去樱洗净切成拇指般粗细的一长条,千军万马晒在自己做的行架上,行架上有竹帘,萝卜条排着整齐的队伍睡在刺啦啦的太阳下,硬是晒成了萝卜干。
抹上盐巴,存储在菜瓮里,瓮口箍一层塑料纸,外圈用稻草绳扎得严严实实,妈妈一口气腌了三大瓮,一边腌一边还用棒槌拍结实。我和妹妹目不转睛地盯着。
妈妈让我们去收行架,妹妹是个大力士,小肩膀左右各扛一个行架,咬咬牙齿,哼唷哼唷就朝前了,我只能望洋兴叹,她开心地叫我白大倌。奶奶安详地坐在吱嘎吱嘎年久失修断背的竹椅上捻稻草绳。
爸爸正准备踏咸菜,两大箩筐青菜甩着绿茵茵的胖身子,白嫩嫩的胳膊互相抱着,甜甜地沉入梦乡,爸爸两三天前就已经把菜囡囡从地里抱了回来。
从我记事起,家里的三个大人就是一团忙碌的影子,从地里忙到家里,又从家里忙到地里,从没有半刻的偷闲,而这忙碌各就各位井然有序又有扭秧歌般欢快,忙出的生活踏实安宁热腾腾,忙出的幸福就在眼前憧憬着。生活啊多么美好,我们小小的心田充满希望。
只见爸爸穿上了洗干净的高筒雨鞋,把一个很大的菜缸倾侧一角转出来,大缸听话温顺地跟着旋转,来到一宗祠门几家宗亲合用的客堂间,稳稳地占据一个角落。爸爸把菜囡囡抱进大缸,又让它们头尾相连,挨挨挤挤,叠罗汉般一层层垒起来。之所以用抱而不是扔,因为在我们小小的心眼里爸爸对他的庄稼就如子女般的呵护,爸爸也只有在伺候他的宝贝庄稼的时候,才流露一个农夫男人特有的温情。
而妈妈虽然也爱她的庄稼,可稍逊色,她经常会说:农民农民弄脱条命!脸朝黄土背朝天,土疙瘩里刨生活,望天吃饭呀!她并不希望我们将来世袭这样世世代代的生活。
爸爸在菜囡囡身上均匀地撒上盐巴,然后灵巧地跃入缸中,用脚轻轻地踩,边踩边像骡子一样转圈,双手反背,眯着眼睛,哼哼小调。这踏咸菜莫不是世上最开心的享受,瞧爸爸的样,我们由衷生出这样的感受。姐妹俩扒在缸边,羡慕地看着,缸真大,快淹没我们的小脖子,爸爸像托塔李天王,好巨大威武。
在我们仰头观看,想入非非时,爸爸开口了:要是两个小子就好了,可以替我踏咸菜,结柴垛,可惜……他弯下腰又从箩筐里抱青菜。我就是小子!妹妹大吼一声,迅速抓起青菜递给了爸爸。嘿嘿嘿嘿,爸爸被逗乐了,妹妹更起劲卖力地给爸爸做下手了,小身子忽弯忽起,涨红小脸,额头都快冒汗了,却不喊一点累也不歇手。
有妹妹的帮忙,爸爸似乎轻松许多,他垒一层菜撒点盐,垒几层踩一踩,托塔李天王竟然从缸底升起来了。站在菜垛上,爸爸最后象征性地踩几下,一跃而下,一缸咸菜踏好了,缸里还汪出了淡淡的绿水,煞是好看。
爸爸先用几根竹片呈井字形架在缸口,压着青菜,又在上面压上乡下垫木梁的石鼓,这石鼓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颜色也变黑沉了,早已不见石头原本的清亮。
爸爸这次的踏咸菜给了我们无穷无尽的想象,也会后来我们姐妹俩开天辟地的创举埋下了伏笔。
冬天的下午,太阳慵懒,鸡婆子面孔红彤彤,咯咯叫几声,兜着圈子,警觉地查看,妹妹的小眼睛探照灯似的发现了。鸡婆要下蛋了!鸡婆要下蛋了!她拍着小手兴奋地叫。果然鸡婆跳进了圆圆的麦草窝了,这麦草窝也是爸爸编织的,有好看的纹路,挺结实的。
等鸡婆坐稳了,我们就远远地看好。大人出工去了,妈妈出门横竖关照,鸡婆下蛋一定要盯着,收拾好蛋放在奶奶床边六角形的雕花小木桶里,这小木桶是奶奶当年的陪嫁物,她宝贝得不得了。等小木桶里的鸡蛋满了,奶奶就会拿到大队食堂里,卖给管食堂的大厨——人称外国人的龚师傅。他高鼻梁,大眼睛,眼睛还深深凹进去,真像洋鬼子。鸡蛋换回的二元,五元甚至十元,我们就有好东西吃了。
鸡婆终于下好了蛋,咯咯嗒趾高气扬地向全世界宣布。妹妹就学着鸡婆的叫声大唱:咯咯嗒,咯咯嗒,我下了个蛋,我下了个蛋!连蹦带跳欢快地从麦草窝里捧出热乎乎的鸡蛋。
妈妈交待的任务完成了,我们就在屋角孵太阳。妹妹突然盯着两个晒在屋檐下洗干净的马桶咯咯大笑。我吓一跳小鬼子想干什么?姐姐,我们也学爸爸踏咸菜,怎么样?她一提,爸爸托塔李天王的形象又浮现了,好!好!我拍双手赞成。
可是既没有菜也没有缸,怎么踏呢?这难不倒小鬼子,她指着马桶庄严宣布这就是大缸,又指着爸爸切好的一大长篮水葫芦这就是青菜,盐巴么就用烂泥代替。这水葫芦是晚上要烧给大肥猪们吃的,每每晚饭刚吃好,爸爸就会拉着风箱扑哧扑哧烧猪食。
说干就干,我们学着爸爸的样子,把水葫芦放进马桶,撒上泥巴,迅速跳进马桶里,也反背双手,煞有其事地踏起了咸菜,还唱着号子哼唷呺哼唷呺,仿佛干着天大的事。妹妹特别卖力,还说踏咸菜必须要兜着圈子踏,这样菜才会香,于是我们又学着爸爸像骡子一样转圈踏。
好几次重心不稳,我们从马桶里摔出来,但哈哈大笑后马上爬起来重操旧业。在我们眼里再也没有比踏咸菜更有趣的劳作了,我们踏好一桶,倒出来重新踏,如此循环往复,连太阳下山也没有察觉,小棉鞋湿答答也不觉得冷,孩子热切的心即便是热恋中的人们也难比呀。
正当我们忙得不亦乐乎时,大人们从地里收工回来了,妈妈看着我们,真是哭笑不得,忙着给我们换鞋子。奶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也笑出来了。只有爸爸心疼地骂我们糟蹋了猪食,他掷地有声肯定是小鬼子的主意,但谁也没有动手碰我们。
记忆中我们是在溺爱中长大的,特别是妈妈心肝宝贝连小指头都舍不得伸,因为她自己四岁就没了母亲,于是满腔的爱撒在了我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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