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余晖落入了天际，天空呈莫兰迪色；高耸的格子楼将头顶的灰蓝切割成了无数块不规则的图案；高大的白玉兰树冠伸展到空中，像是给干净的天幕纹上了一团刺绣。
小区里很静，蝙蝠瘦小却精炼的小身影无声无息飞快穿桓在空中，树影中只听见鸟儿时而凌乱时而规律的叫声，不见影儿，却是这棵树上的叫声刚落，那棵树上的正好接上，”咕咕咕儿“”啾啾啾儿“，一会儿声音又好像落到了地上，正寻思鸟叫声怎么越来越近，一位老妇人佝偻着身子缓缓出现在路口拐弯处。拐弯处有两丛很高的竹子，显得老妇人弯下的身影更矮。
突然意识到，我听到的其中的一种急促的鸟叫声，是从她的喉咙发出来的。这位老妇人我认得，时常坐在电梯门厅里呻吟，只是坐在门厅里她发出的声音与今天不同，那是一种近乎哀嚎的低低的咕噜声，偶尔伴着一声哀怨，”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面前的她走得极慢极慢，拄着拐棍，一步步挪着，颤巍巍挪到就近的一张长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双大眼睛举着无神的光，幽幽地瞪着她的前方，脑袋无力地放在还算厚实的肩膀上，喉咙发出揪心的呻吟声，整个身子因呻吟而规律地起伏，微微有些发颤，使她看起来像一只烦躁不安的困兽，她无法不呻吟，就像无法控制自己呼吸一样，浑身上下笼罩着一种甩不掉的悲哀，这种悲哀，无形地感染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阿姨，你是哪里不舒服？”实在忍不住，我在她身边两米处停了下来，第一次开口跟她说了话。
“累！”她喘着气，一双眼睛与其说是看着我，不如说是无神地瞪着我，因为她看上去是那么累，抬一下眼皮都要使很大的劲。
“是哪里累？肺吗？”我猜测着追问，听她的喘气声判断着。
“嗯，肺，累，累得很。”她回答很快，在喘的间隙，一点也不忌讳，“走起很累，是我父亲遗传给我的。”
听着她的呻吟声，我感觉自己的肺也痒痒的，有了负担感，我注视着她的脸，青黄色，一脸病容，透露着厌世与无奈，她整个身子前倾，重心倚在拄着的拐棍上，那根黄色的瘦瘦的拐棍不仅支撑着她，还支撑着那无休无止的哀嚎声。
“我今年八十一了，”她见我没有走，腾出一只手跟我比划着继续说道，“我的丈夫，我的兄弟姐妹都走了，就我一个人还活着，我希望早点死，死了我就解脱了，我跟阎王也打招呼了，可就是死不了。”
她的喉咙说着话就不呻吟，口齿很清楚，透露出与她的年龄和她的病体不相符的活跃状态，脸上的皱纹并不多。我注意到她头发几乎全黑，只有前面有一小撂白发，全部头发往后梳成一个小小的如小桔子大小的发髻。她年轻时应该很能干，只是，这样的生命状态却受着这样的折磨，令人心酸。说生不如死也许有点过，但在她身上几乎再找不到一丝生命的快意。
看得出她有很强的交流欲望，我没有打算立刻走开，不知是同情，还是好奇，心里很复杂，不知是为眼前的这位老妇人，还是为属性高级的人类对于疾病的无法躲避。
“没有药物可以控制吗？””我继续问她，话说出口，又觉得“控制”二字可能她听不懂，刚想补充，她接过话去，“药物控制不了！”很干脆，无神的眼睛使劲瞪着我回应着我的话。
我冲她点点头，感觉自己前额有些紧，才发觉自己的眉头一直不自觉地皱着，心也皱着。好死不如赖活吗？这样的生命质量，算是赖活吗？
“你这样呻唤着是不是要舒服一些？”我忍不住又问了她，声音控制得温和到了极点，柔得像一片羽毛，像是要减轻一点她的痛苦。
这是人类的无可奈何，这样一种后天强加在身的折磨，不是本人，又有谁能体会到？
”就是，叫唤着要好点，要好点！“她嘴里喏喏地说着，随后举起食指在自己的眉心处，像是一个在宣战的斗士，”一直要到死！“
我的心里一紧，不觉悲从中来，父亲就是这样，一直呻吟了两个月直到离去。生命最残忍不过如此，忍受着痛，忍受着折磨，直到最后一刻才得以解脱。那一刻，或许好死比得过赖活，我想。
“人老了，就是这样！”她又说话了，有一种悲壮的乐观。
这话从不同的老年人口中听了很多遍了，从最初的没有感觉，到一天天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有意识地咂味这句话，对生命有了无力地挣扎感。这时，有几个年轻女孩男孩轻快地走来，年轻的身影灵巧地一晃而过，年轻的眼睛不曾瞟一眼坐在角落的这团锈迹斑斑苍老的生命。
“阿姨，我走了，“半响，见她没有再说话，我觉得应该离开了，轻轻地与她告别，“你再歇一歇。”
“好，妹妹，”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竟然喘息着笑了一下，身子颤微微一欠，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一点，像是在送走家里的客人，“耽搁你的时间了，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谢我和她说话吗？我不得而知，也勉强回了她一个微笑，缓缓地离开了这团呻吟着的生命。
本来计划着去赖溪河边走走，吹吹河风，可这时的脚步却沉重起来，一点也没有了兴致。拐弯的时候，听见她的呻吟音声又和树上鸟儿的叫声混成了一片，依旧有节律地，低低地哀嚎。我在想，她刚刚笑那一瞬间，是不是暂时忘记了身体的累觉？
这个世界的苦难，总是不时地从我们四周跑出来，人类是如此的渺小、无力，我们能做什么？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帮不上一点忙。
天快暗下来了，我感觉，在无边的黑暗中，活着的我们只是寻索着一点点光明，如果我们不紧紧踩着光明前进，马上就会被黑暗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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