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冬轻寒,枯黄的叶子落下一地斑驳。
北方冬天的白昼,如此简短,简短到来不及告别就挥之即去,留下一段再无相见的失落,悠长而黯淡。
傍晚,冷冷的小风嗖嗖的刮着,路上行人紧裹衣巾,行色匆匆,都想赶紧从这冷寂的大街,滚回自己温暖的小家。
只有我,在清冷的空气中慢慢挪步,任凭那风坚硬任性,抽拍面庞,带着决绝肆意。我不想回家,即便行人寥寥,也会平添些许热闹,因为我害怕在想念淡淡时,孤身一人,徒加伤悲。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街上游荡,而淡淡也许更有机会成为真正的孤魂野鬼。但我希望她不会,她会如同孩童般天使般,在天上踩着云朵跳房子,偶尔淡然一瞥人间喜怒哀乐,冷暖美丑,亲疏远近,一身轻松,终于再也事不关己。
今天,是淡淡的忌日。
那个在人生即将迎接灿烂时,戛然而止,悄然谢幕的淡淡,不知道会不会在这个时候,坐在天上棉花糖一般的云朵里,百忙之中抽空看到我那缕轻烟袅袅的思念。
2
二十年前,家乡那宽大茂盛的梧桐叶,承载不下清脆欢乐的笑声。时光跟随明媚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微笑窥见,身穿校服的三个黄毛丫头,在放学的路上,嬉笑打闹,天真无邪。
那是,我、雅子,还有淡淡。
童年的淘气和快乐总是肆无忌惮,却简单质朴。今天我送你一个印着小花的笔记本,明天你送我一朵从路边偷偷摘来的粉红色蔷薇,微小而鲜活,足够我们快活。
然而,我们仨都不是乖巧温顺的女娃,也会在父母面前假装懂事,但在学校那个我们小小世界里,我们是学校小有名气的“女子铿锵三人行”。
我们会侠女一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比如,看到哪个小同学被那些小混混欺负了,我们组团去声讨,要不就组团去打小报告。那时候,小混混们还是很讲究的,看我们是弱小女娃娃,还是心怀着“好男不跟女斗”的大男子主义情怀,不跟我们一般见识。但声讨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我们和小混混们竟然熟识了,小混混们也总会给我们“女子铿锵三人行”几分面子。
这面子,主要是给淡淡的。
因为淡淡竟然成了小混混头头的“女朋友”。
3
那时候的女朋友,只是孩童对男女之间情愫懵懂的模仿。顶多就是送送女娃娃礼物,护送女娃娃回家,让女娃娃帮忙代写作业,或者能在寒暑假到女娃娃家门口学个猫叫,唤女娃娃一起出来玩什么的。
也难怪,淡淡在我们仨中,长得最好看。白净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一脸阳光明媚。
在“女子铿锵三人行”里,虽然我是老大,淡淡是老幺,但是在淡淡的“庇护”下,我们在学校里的名气越来越大,“铿锵三人行”成了“说情三人行”。自从淡淡成了小头头的女朋友,小混混们也不再欺负同校的学生们,转移阵营到外校,替同校的被欺负者们,向外校小混混们“讨公道”。
活脱脱一部无暴力无血腥的简版《古惑仔》。
时间雷打不动的无情推进,我们这部游戏般简版《古惑仔》,在小学毕业时落幕了。
我们“女子铿锵三人行”就地解散,各自去了不同的学校。
组散了,情意在。
上了初中之后,我们仨常常会收到,香喷喷的花边信纸里记载的倾诉和惦念。或疏或密,却持续不断。
4
到了高中,我们仨的路途沿着各自不同的方向,越行越远。
我读上了重点高中,繁重的学业忙得头打脚后跟。雅子则凭借家境优渥,在一所贵族高中学习。淡淡则读了一所旅游职高。
我们持续不断的信件来往也变成了偶尔打打电话,再后来,就只剩我和雅子偶尔小聚中聊聊淡淡的消息。
但是,再也没有淡淡具体的消息。
儿时的“女子铿锵三人行”再次相聚的时候,我已经快大学毕业了。
那年,我从读大学的异地回家过年,找雅子相聚。
雅子说,有一天在街上她碰巧遇见淡淡,淡淡强烈要求,等我回乡,一定要在一起好好聚聚。
整整十年,我没有见过淡淡。我想见淡淡的意愿同样强烈。
5
聚会约在上岛咖啡。年还没过完,我们就迫不及待。
也是冬天,房檐上挂着清澈的冰柱,地上还有没有及时清理的鞭炮残渣,大家一脸过年时的喜气洋洋。
当我推开上岛咖啡大门,还没有来得及擦干眼镜上薄薄的雾气,一个大大的拥抱扑面而来,引来众人侧目。
是淡淡。
当我抹净眼镜雾气,清清楚楚的看清淡淡的时候,我忍不住大吃一惊。
变化太大了,这还是我们那个甜美的淡淡么?这分明是个妖精!
淡淡的头发染成了炸眼的绿色,而且像《七龙珠》里孙悟空一样,一撮一撮立在脑瓜顶上,眼睛化成了熊猫眼,据说那叫烟熏妆,鲜红的口红浮夸的落在唇上,一身浓艳的香水味。
放在如今,我可能不会像当时那么惊讶,可那时候我还是象牙塔里吃斋念佛的青涩素书生,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吓唬。
所以,在上岛,我对淡淡淡淡的,保持着书生礼貌的木讷和假知识分子肤浅的优雅。
但是,淡淡不是,滔滔不绝的,热热情情的,活活泼泼的。
也许太久不见,各自的经历殊途无归,淡淡一会就坐不住了,拉着我和雅子去唱歌。
一场活蹦乱跳之后,解散。
解散之前,淡淡说,老大你都读大学了,雅子也过得很好,能再见到你们,真好!
不知道是我已经习惯了淡淡的奇装异服,还是感受到淡淡熊猫眼里清澈的目光依旧熟悉,我还是忍不住狠狠地拥抱了淡淡,作为告别。
而这一告别,又是三年。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淡淡在商场里卖服装。
6
三年后,我回乡办事。
也是初冬,我们仨又聚到一起吃饭。
淡淡终于不再以奇装异服来吓唬我了,端端正正,头发整整齐齐的放在耳边,轻柔的淡妆优雅得体,笑容清浅,这才是我们美丽的淡淡么!
她自豪的告诉我们,她做了服装代理,已经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不错,身边也有关怀温暖的男子做男朋友。一切都很好。
那时候,我也已经有了安稳满意的工作,雅子也当上她一直想当的国际导游。
我们都安定了下来,而且约定每年都要小聚一次。
那天,吃完饭,我们仨聚在一家名叫普罗旺斯的小小咖啡店里,灯光温暖,音乐轻柔,聊着儿时的“女子铿锵三人行”,时不时欢笑一下,心生温暖。
咖啡店放了一首很好听的法语歌,还没等我和雅子向老板请教什么歌的时候,淡淡说,那是巴莎诺瓦曲风代表作之一《the girl from Ipanema》。
我和雅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就知道,我们是名震一时的“女子铿锵三人行”啊,我们的淡淡不会掉队的。
7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默契的遵守着约定。每一年,我们都会聚在一起,聊聊生活,聊聊工作,聊聊爱情,每一次都落不掉“女子铿锵三人行”的儿时往事。
在这些点点滴滴的聚会聊天中,我们才知道,淡淡这些年过得有多么的不易。
年纪轻轻的去商场卖衣服,然后遇上一个有妇之夫,带着她去卖海鲜。
稚气未脱初出茅庐的淡淡,为了所谓的爱情,在如花的年纪里,每日辛苦的泡在臭烘烘的海鲜堆里,守候多年却得不到修成正果的婚姻。
索性抛弃,义无反顾。
回到销售领域的初始原点,研究做服装代理。自己开店,越做越大,一边做生意,一边继续读书深造,不断提升自己。
后来遇到了真命天子,结婚生子。
两口子一起努力奋斗,从做服装,又拓展到做养生院。钱越赚越多。
日子终于走上正轨。
8
最后一次见到淡淡,是去年四月份。
我们仨照例又聚在一起,淡淡第一次带上了她的女儿小雨。我们左一句右一句的聊着家常,淡淡满脸洋溢着幸福满足,告诉我们,她和老公刚刚买了一栋小别墅,正在装修,车也换成了大宝马。就是太忙,忙得经常头昏脑涨。
我和雅子保持着惯有的默契,一致认为淡淡这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
那时候我和雅子打心眼里高兴,我们的老幺终于苦尽甘来了。
9
当去年冬天悠悠到来时,我在一个周末百般聊赖的翻着朋友圈,一个小学同学的一条消息吸引了我的眼球,“悼念淡淡”。
淡淡?哪个淡淡?
我迫不及待给小学同学发微信,我认识好几个名叫淡淡的,我心存侥幸。
“就是我们班的淡淡啊”!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我抄起电话打给淡淡,关机。
然后,拨给雅子。
怎么可能?搞错了吧!不可能!前两个月,淡淡还咨询出国旅游的事情,说是要带上父母孩子出国溜达一圈。
雅子跟我一样意外并且不信。你等一下,我有她老公的电话。
没一会,雅子给我拨了回来,声音哽咽。是真的,追悼会就在明天。
等我,我们一起去。
我含着泪。抓起衣服就往火车站跑,哪管那已经夜里十点多。
10
淡淡静静的躺在殡仪馆里,削瘦到脱相,头上戴着难看的帽子,看样子头发已经全秃了。
我宁愿看到的,还是淡淡那头炸眼的绿色头发。
脑癌。五月初发现的。淡淡说头总疼,我们就去医院看。谁也没想到这么严重,更没有想到这么快。这边治不了,我们就去北京治。到了北京,医生说,治不了了,回家吧。
淡淡的老公抽泣的说着。
我和雅子,看到幼小的小雨,忍不住抱起来泪如雨下。
淡淡,淡淡,淡淡……
我们除了呼喊再也醒不过来的淡淡的名字,伤心到无法言语。
11
天气愈发寒冷,我倚靠在路边的栏杆边,从回忆里慢慢拉出自己。天已经完全黑了,在无月的夜里,看不到天上的云朵。
夜深人稀。
一滴雨落到脚前,倏然,安静,甚至来不及散开微小的水花,迅速的润浸冰冷的水泥地面,留下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水渍。
淡淡,你见过第一滴雨落地的样子么?像不像你。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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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燊心,世间一粒平凡微尘,写作是她的亲人,无论优劣都无法割舍。文章系原创,未经本人同意禁止转载。
(无戒90天写作训练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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