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计

  一个清楚的记忆总是把类似的东西归在一起，所以我也记不起那件事是发生在初中还是高中了，因为每天都过得差不多。

  我和爷爷租的一个小门市，我读书，爷爷做饭，我爸妈过年可能才回来，说不定，不过生活费倒是每月按时寄回来的。旁边住的什么我都忘记了，遇到的人太多了，不是很有用的时候总得丢掉一些才好。

  那天应该很热，我记得很清楚，我从学校回来，爷爷买了个西瓜。学校不知道为什么又要让我们交什么资料费，说是什么局规定的，有利于我们学习，我觉得是很好的，跟爷爷说了后，得知家里生活费不够了，但是我又认为爷爷是在骗我，因为老师说上面已经给我们省去了一大笔钱，于是我觉得为了这件事有必要和爷爷理论一下，过一会儿都面红耳赤，算了，先吃点西瓜先解解渴。我坐在一旁，囫囵吞籽，很快就剩皮了，我还是很生气，因为我爷爷是个很倔强的人，总觉得学校想坑我们，根本不想想是谁在读书，谁最清楚……我准备扔皮了，但不想转身面对我爷爷的脸，于是我要破例乱扔了，我这人平时从来不乱扔垃圾的…我很心慌，但又特别兴奋，很久没这样了，我半转身，顺着电视里明星的姿势丢了出去，我很陶醉。

  “哎呀，谁他妈的瓜皮？”像晴天霹雳一样，瞬间把我惊醒，我偷偷瞄向外边，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盯着我，我只是觉得不好意思，倒是他脸红了，他衬衫上好像有个很深的红色印记，但是仿佛是个拖鞋印，我记得很清楚，西瓜皮不知道怎么被他手接住了，这是证据……他又想开口了，我掉头望了望隐藏在漆黑深处的爷爷，我想都没想连累我爷爷，我忍不住准备咆哮了：“叔叔，请你不要多疑，这他妈不是我爷爷干的！”那男人大概是被我镇住了，他汗珠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他颤抖了：“小兄弟，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点了只烟，冷静了一下，一缕阳光带走了他脸上的阴霾。“不对，就是你扔的，你得给老子赔钱，这衬衫被你给弄脏了！”这次换我震惊了，因为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老师也没讲过，如果是老人跌倒让我赔钱，我认命，但这次我决定要反抗，因为不在我的认识当中。我还是掉头看了看我爷爷，他还在里边，还是没从暗处走出来，我陷入了沉思…

  大概僵持了一分钟，我们双方都在察言观色，敌不动，我先动，我得有气势：“你他娘的放屁，从来没有的事，哈哈哈，想必你这是想讹我吧！”他像是吸取了烟的精华，两眼眯成一条缝，突然变得有神起来，他用瓜皮捂住他的印记，那是他的胸口，他笑了起来：“小子，你的力道不小，你要知道，这后面可是心脏……”我慌了，因为他说得和老师一样，很有道理，我掉头，我爷爷“弃暗投明”了，他缓慢地走了出来，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活动，哈哈哈，我毕竟不是一个人，我并不孤独。

  那男人估计没见过这么淡定的老人吧，他软了，被看出破绽了，他快倒了，哈哈哈……很多改变都是一瞬间的事，不知道我爷爷怎么突然到了他身边扶住他：“年轻人，你……”那年轻人像是被真火烤着，他快抽搐了，我爷爷没让他说话：“且慢，你说……”那男人脸都快扭曲了，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觉得我爷爷有那么深的洞察力，可以让这些人直接露出马脚。“你这衬衫到底要多少钱？”我爷爷很关切地问他。我瞠目结舌了……那男人噔地一下直立了起来，他拂去了我爷爷的手，西瓜皮丢在一旁，整理了一下衬衫，伸出三根手指：“三百，不能再少了，这衣服新的，买成四百，看你家并不景气……”我爷爷居然马上回了：“好！三百就三百。”我资料费才两百啊……

  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涌来了一堆人，他们都不说话……那男人也是一下子没缓过神来，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进展地太顺利了吧。他定了定，脱下衬衫，光着个上半身，他从包里掏出一支笔，马上写了一张收据，他又在衬衫上签了什么，说：“老人家，你也应该看出来了，他们都说我以后必定出人头地，所以这件衣服，便宜你们了……”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老人到底想的些什么，我爷爷很心急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你稍等。”他跑向里头，终于开灯了，这屋子并不大的，但我又觉得他离我很遥远。我爷爷打开红色塑料袋，数了两张一百，又东翻西翻，不知道从哪里拼了大堆零钱，他跑了出来，捧着，喘着气：“你数数……”那男人果然不一样，一眼就知道钱够，抓进了口袋里，不知道里面还有些什么，然后递给我爷爷他的衬衫还有收据。大概是来得太突然了吧，所有人都没意识到那男人已经哼着“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周围的人都指指点点，什么老人家你被骗了，也有人说这说不定唉，什么都有，只不过没什么作用，因为我爷爷很淡定地拉下了卷帘门，对我说：“让别人说去吧，都过去了。”我没说什么，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不知后来从哪里得来的钱交资料费，也渐渐把这事快忘了。

  直到我爷爷去世我又才想起这件事来：高中毕业前几个月我爷爷气色不好，偷偷去医院检查说是癌症，但我当时并不知道，直到最后两三周不怎么吃得下饭，瘦得很可怕，脸都黑了，他才给我说的，我急了，要让他进医院，他死都不肯，旁边又没人，我只得给我爸妈打电话，我爸妈电话里先是责骂了我一顿，后头说马上赶回来……我爷爷临死前一天说不出话了，费了很大的劲比划，我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弄清他想说什么，他什么都没留下，就让我把那件衬衫拿出来，给他看，意思让我好好留着......不知道我爸妈是坐的什么机，还是走回来的，反正他们回来时我爷爷已经死了一天了，他们留了一天，给了笔钱，让我联系什么丧事一条龙之类的，觉得妥当了，就说那边有事，为了生计，得马上赶回去，我没说什么，因为人已经死了，再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我爷爷入土了，我便一个人生活了，当然，我爸妈还是每月打生活费给我。后头上了大学，带着行李箱，里面最底层是那件衬衫，我记得很清楚。

  大学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大四上学期考研，其实我也不知道在大学究竟学了些什么东西，只是感觉换了个大点的环境，周围多了些不认识的人……话又说回来，考研我居然考上了，联系导师也是跟着同学联系的，只不过同学说我要准备四万块钱，我的天，我哪来这么多钱，我想放弃了，后头老师居然主动联系我了，这点倒很感动我，听老师说是我家庭背景不好，很多东西都不好办。我很怀疑，我爷爷从来没给我说过这样的话，当然也没提过往事。我给我爸妈打电话，他们说他俩也没多少钱，最多给我打两万过来，剩下的让我向同学借借。我也问了他们关于背景的事，他们支吾了几句，说忙得很，就挂了电话。哼，很显然了，没办法，背景有问题，我怎能改变，只好去凑了。

  借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来我这人脸皮薄，不爱求人帮忙；二来没什么朋友，最多几个一起吃喝的同学，也没见过他们借出去什么钱来。这天，我坐在天台上，风刮得我耳根子都冷，我买了瓶酒，不会喝，但是这次有必要了，因为有些棘手的事清醒的时候想破头都不一定想得清楚，我便试着喝，一点一点地呡着，望着城市的灯影，慢慢模糊，路上的车影渐行渐远，唯有我在外边与寒风相拥，孤月作伴，搞不懂，搞不懂……

  “徐弄青，徐弄青，你醒醒，你醒醒……”我被使劲地摇晃着，我缓缓睁开眼睛，定了定神，是外班的一个女同学，一起上过几次课，我们互相认识，但从没说过什么话。我坐了起来，半只脚还露在天台的外边，换我以前可能会害怕的，但那个时刻我觉得没什么，而且居然有人在意我……“你在这干什么啊，这么冷……”她拉我起来，看着我手边的酒瓶子。“没什么，有点烦而已……对了，你怎么上来了？”我叹气。“也有点烦，你……你愿意跟我说说么？”她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就这样奇怪，有些从来没怎么说过话的人，一旦说起话来，倒跟好朋友一样，虽然我没朋友。我当时没怎么犹豫，我便给她讲了我的事。她沉默了很久，她走向楼梯间，我跟着，坐了下来，灯一亮一暗……

  “我很想帮你，但我也会花一笔钱，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再帮你筹集一些……”她面带苦色，望着我。其实我根本没想到她会想帮我，有时困难的时候，别人能看出来就已经很不错了，何况再帮你，更何况才第一次认识便把你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甄程程，不用了，你有这份心已经很难得了，真的谢谢你了，我自己想办法，连我爸妈都那么相信我，哈哈……”我哽咽了一声，接着道，“况且又不一定非得一条路走到黑，进入社会都是新人，都得从头真正地学起。不是有句话么，此处不留爷，天生老子必有用！”甄程程噗嗤一下笑了，此刻寒夜里唯有笑容才让人觉得暖和一些，她还是马上皱眉了：“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又是无声一阵，但是我坐在她的旁边，一点都不冷，而且我是第一次和女生这么近地坐在一起，不知道我妈生我之后有没有这么近过……“对了，你爷爷留给你什么东西没有啊？”她两眼望着我。突然我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笑，真是好笑，这有什么用，有什么卵用啊？”这一笑倒把她吓到了，她脸一下子红了，低头不语。我这才收住些，“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在笑你，真的。我只是想起来太好笑了，我爷爷就留给我一件衬衫，而且，而且那件衬衫还是别人讹我们的，上面还有别人的签名，叫什么李昕卧，有个卵用。”我忍不住笑。“你说什么？李昕卧？”她睁大了双眼。“你认识？”我止住了。“他是个很出名的江湖骗子，很多人都被骗过，但是他的东西说不定真能卖出个好价钱……”她很严肃地说道。“怎么可能，谁要他的东西？”我觉得有点可笑。“唉，世界变了，现在的有些人我们是不懂的，永远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你试试把这件衣服放在网上拍卖，看看有没有人要，反正这也不费事……”她很耐心，也许我真的该试试：“好吧……”

  第二天我把那件衬衫放在网上，居然真有人来问，一口价两万，我也不懂，不过刚刚好，没多想，就同意了，把衬衫和收据寄了过去，很快钱打了过来，我也算不上特别高兴，又回想起我的爷爷，不知道为什么，想不明白，或许我还年轻吧……我告诉了甄程程，她很高兴，真的，就像自己的事一样……

  后来我也顺利地当了导师的研究生，出来了后确实找事做要容易些，不过无论怎样，还是在忙于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