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日问询

      上海，某精神病医院，梅医生像往常一样打卡上班。最近天气不好，总是阴雨绵绵，天气预报说可能要持续十日。真是糟心，梅医生皱眉，本来就褶皱的脸上又平添一道沟壑。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心情也是一样的灰。

      家里唯一的一辆车被老婆开走送孩子上学去了，而上海早高峰的地铁和公交试过一次就开始怀疑人生，所以他每天都是骑自行车上班。他老婆不只抱怨过一次，“跟了你这么多年，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是一辆破大众。你这死鬼天天在精神病医院上班不仅脑子缩水，荷包也缩水。”梅医生闷着头不吭声，一边听着数落，一边去扫共享单车。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刚开始还会忿忿地为了男人的自尊心回几句嘴，心里暗暗发狠要发奋混出个人样来，毕竟人活在俗世中，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可后来就麻木了，或者说是绝望。在医院，你想混出个什么人样？事业单位，相当稳定，一个萝卜一个坑，职业天花板低是必然的。就算你当上了主任、干部、领导又怎么样呢？更高级的混吃等死罢了，一样索然无味。喔还有经常冒出一些关系户，分分钟挤掉你。更何况当初他不爱学医，性格也不适合在医院，可最后还是阴差阳错的进了这一行。

      骑自行车就自行车吧，锻炼身体，还环保，现在好多企业大佬上班不也都骑自行车么？梅医生自我安慰。可是遇上下雨天就狼狈了，得一手撑伞，一手掌握车头，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前行，偶尔一阵大风刮过，车头、雨伞和人便七倒八歪。夹在一堆铁皮车当中，头发被风吹的像杂草一样的梅医生很是窘迫。单手操控的时候，人生也是这么没有安全感。“哎呀！”准备停车的时候，雨天路滑，一个不小心，梅医生连人带车在医院门口摔了个狗啃泥，病人资料的袋子也被甩飞了出去，把旁边一个正在停摩托的男人吓了一跳。梅医生吃痛，但还是赶紧爬了起来，上班要迟到了啊。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张黑黝黝的横肉脸和一对幸灾乐祸的眸子？梅医生愤怒了3秒，接着便是持久的悲凉。他一瘸一拐的去摩托男身旁捡起了病人资料，又一瘸一拐的向医院大楼走去。

    梅医生所在的是一个综合病区，但是医院小，病人不多。作为主治医师，按照惯例，他每天要抽一个病人到会议室进行问询，根据他们的回答问题的情况来了解病情。交完班，他抱着一本病例来到会议室，粗略看了看病人的病史。“哟，梅医生来啦，早啊”会议室门一开，走进来一个体态微胖的中年护士，后面还跟了个小护士。“嗯，贾护士早，怎么，又来新同学啦”“是啊，这个是陈……诶陈什么来着，嗯梅医生，先叫病人来吧”“陈同学你先听查房，做好记录哈”“……”

    “1号病人，急诊”

      急诊走了进来，坐定。急诊是一个紧张型精神分裂症患者。

      梅医生：急诊，新来的病人吧。

      贾护士点头。

      急诊：我不是病人。我是一名护士。

      贾护士白眼。

      梅医生（翻了翻病例）：嗯入院之前确实是护士。那你是怎么来我们这的，是谁送你来的？

      急诊：我不记得了。好像是我带教的学生，又好像是我的一个病人。

    梅医生：喔？学生和病人，他们为什么送你来？

      急诊：鬼晓得，可能他们脑壳瓦特了蛮。我当时负责在补液室的护士台给来补液的病人办手续。人很多，排了很长队。突然来了一个肾结石的病人，好像是肾绞痛了，她趴在护士台含糊不清地叫我，想让我给她先办理，把药挂上。

    梅医生：含糊不清地叫你？是很痛发不出声了吗？你同学呢？

    急诊：应该是吧。反正她当时脸挺白的，弯腰蹲在那。我同学就扶着她嘛，还问我能不能给她先挂水。哎呀那个病人作的很，把我同学手拉着，还说什么救救她。

    梅医生：所以你什么反应，给她先挂了吗？

    急诊：挂个pi。没看那么多病人都排队了蛮，谁不急啊。我没理他们，话都懒得gang，继续做我的事。

    梅医生：……

    陈同学：……

    急诊（气愤的挥舞手臂）：然后我那个学生就把我送来了蛮，说我不是得了木僵就是蜡样屈曲。僵她个大头鬼，小赤佬。

    梅医生：……好了我知道了，今天就到这吧，你去休息吧。

    急诊忿忿地摔门而去。

    贾护士：她情况怎么样？

    梅医生：不太好，急性期。给她加点爱心丸和温情汤，外加轻重缓急膏。一天三次，后面再继续观察。

    贾护士：好的。

    陈同学若有所思。

第二日

    “2号病人，脑病科”

      脑病科是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得的是阿尔兹海默症，被护工用轮椅推了进来。

      梅医生：什么鬼？阿尔兹海默症病人推进来问什么。我看这个老太病史都小20年了，住我们医院也有7年了吧。你们护士就常规护理吧，注意下皮肤，多观察。

      护工：梅医生，最近又有好几个这样的病人，吃喝拉撒睡都离不得人，我们护工又走了几个，人手可能不够了。

      梅医生（不耐烦脸）：这不是还有同学嘛，那个什么陈同学，多帮你老师还有护工阿姨做点事哈。才进入社会的年轻人不要怕吃苦，眼里要有活，多锻炼才能进步，更好的适应社会。

      陈同学：喔。

      贾护士：梅老师说的对。想当初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一会你先去给老太喂个饭，喔不，你先帮我去取个快递吧，已经到医院门口了，不远。

      陈同学：喔。

      梅医生：等下小陈，你去医院门口的话顺便帮我打印一下邱主任参加国际研讨会的停车证。然后再顺便帮我买个可乐吧，出了医院走10分钟就到了，不远。

      陈同学：……

第三日

      “3号病人，普外”

    普外一脸忧郁的走进来，这是个年轻的抑郁症患者。

    梅医生：普外，最近心情比以前好点了没？有没有试着跟病友跟护士聊聊天啊。

    普外（忧郁脸）摇头。

    梅医生：能跟我讲讲你心里的想法吗？

    普外：……我很难过，很憋屈。因为我的老师。

    梅医生：老师？能具体讲讲吗？

    普外：我在财政局上班。今年才被录用进去的。当时安排几个老科员带新人，带我的是办公室主任。

  梅医生：那不挺好的嘛，跟着领导。

  普外（沮丧脸）摇头：他从来都不管我，也不教我什么。做的好就在别人面前说我是他的学生，做的不好的时候就骂我。工作了几个月，跟我一起进去的新人业务能力提升的都很快，而我感觉自己还是原地踏步。

    陈同学默默点头，投以感同身受的目光。

    梅医生：唔，年轻人想开点，遇到了这种情况确实挺难过憋屈的，但是在你没办法改变的时候，顺其自然吧。业务方面只有自己多下功夫，多学多看，也不能老指望别人给你引路。你觉得呢？

    普外：嗯。

    梅医生：好吧，普外你先回去休息吧。

第四日

  “4号病人，ICU”

  贾护士：这是个焦虑症的，嘿还取个外文名，小赤佬。

  梅医生：广泛性焦虑，诶又是个长战线的病。

    ICU走进坐定。

  梅医生：额ICU,那个……

  ICU抢话：医生，救救我，我快疯掉了，我感觉自己天天都提心吊胆，坐立不安，时不时还头晕胸闷心慌。

  梅医生：好你先别急，我问你，你焦虑是在白天还是晚上，还是从早到晚？

    ICU:白天还好点，夜晚尤甚。

    梅医生：能具体讲讲吗？

    ICU:我一到晚上，就睡不着觉。就感觉一直听到各种心电监护、呼吸机，还有人的痛苦呻吟声。偶尔睡着了，就会梦见死人把自己吓醒。

  贾护士：幻听？该不是精神分裂吧？

  梅医生摇头：不，他是有自知力的。还听到什么了，ICU？

  ICU（斜眼看向贾护士）:喔，我还听到她说你烂的像坨屎一样。

  梅医生：……

  贾护士（脸青一阵红一阵）：你胡说什么呢！又转头向着梅医生讪笑到：梅医生你可别听他乱讲，一个精神病人的话你可不能当真。

  梅医生（皮笑肉不笑）：嗯，我知道了。今天先到这吧。

  陈同学埋头奋笔疾书，佯装做笔记，可好像，好像那话她也听到过嘛。

第五日

    “5号病人，手术室，强迫症患者”

  梅医生：手术室啊，你是老病人了吧。反复洗手的行为最近次数有减少吗？

  手术室（痛苦脸）：医生，我怕是一辈子都减少不了了，而且强迫行为还越来越多了。

  梅医生皱眉：啊？新增了什么行为？

  手术室（痛苦脸）：家里的桌面、椅子、柜台必须绝对无菌，地面也要一尘不染。所有物品必须定点安置，用完以后必须反复清点后归回原位。要是有什么东西少了就会心烦意乱，坐立难安。

  贾护士：这么看来你还有洁癖呢。

  手术室：是。我们一家人都有洁癖，我觉得我可能是受环境影响。

  梅医生：好我明白了。贾护士，我会继续给他进行暴露反应预防治疗和药物治疗，你和陈同学每天教他做放松训练吧。

  贾护士，陈同学：好的。

第六日

  “6号病人，妇产科”

    妇产科是个流产过2次的上海中年妇女，也是个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

    妇产科：叫我来干什么？我俩小孩还在房间里呢。我每天早上5点半就要起床给他们梳洗换尿布，7点半就要准时喂他们奶，不然那俩得哭翻天了。

    贾护士：好啦好啦，离喂奶还有段时间，孩子让护士给你看着呢。梅医生找你来谈谈心，了解一下你最近的情况。

    梅医生清清嗓子：妇产科啊，你知道现在在哪里吗？

    妇产科（瞥了一眼梅医生）：当然是在医院了。

    梅医生：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医院吗？是谁送你来的？

    妇产科（不耐烦脸）：侬不废话嘛，我才生了孩子能不在医院吗，主任说了要等我身体情况稳定了才能出院。送当然是我家里人送我来的了。不过说起这个就是气，我本来不要来你们医院的，我家离这远着呢，也不知道我原来那家医院跟你们什么关系，美其名曰为我好，非要我来你们这所谓的妇幼专科第一的医院。

  梅医生：……好吧，平时跟病友交流吗？比如育儿经验方面的？

  妇产科：我呸，谁跟她们交流。她们都嫉妒我。特别是跟我同病房的那个女人，她流产过2次，而看我有俩孩子心里就不平衡，老是在背后说我坏话。唉现在的人啊。

  梅医生：是吗？她都说你什么坏话了？

  妇产科：就说我长得丑，孩子也丑，还经常在我脑子里威胁要掐死我孩子。哎呀，光顾着跟侬说话了，我得去看下我孩子，鬼知道那个疯女人会不会趁我不在下手。

    妇产科夺门而出。

  陈同学：梅老师，她……

  梅医生（摇头）：也是个可怜人。

第七日

    “7号病人，社区”

    贾护士：梅医生，这个病人是我负责的。她是个单纯性精分，也没什么其他毛病，感觉就是懒。

    梅医生：唔，我再问问她。

    贾护士：她现在不在，去楼下做检查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要不我先跟你说说她的基本情况。

    梅医生：好吧，那你说说。

    贾护士：社区，女，21岁，1个月前被发现经常独自呆坐似在思考问题，生活较前懒散，做事注意力不集中，常漫不经心，学习成绩下降，与其谈话话题不多，语句简单、内容单调，本来很有兴趣的事物也不感兴趣。据了解，她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在一个清水衙门办公室做文员，天天也没什么事，闲的发慌。我估计她这个病就是闲出来的。

    梅医生：唔，你说得很有道理，反正她住院的这段时间，你就多带她参加点病区活动，给她多找点事做。

    贾护士（眉开眼笑）：好的。

    陈同学暗暗叫苦，诶又要让我带着去拖地和搽桌子窗户了。

第八日

    “8号病人，血液科，幽闭恐惧症患者”

    梅医生：这个小病人，得继续给他满灌法治疗。

    血液科是个10岁的小男孩，在会议室门口怯生生地望了半天，才慢慢走进来，脸涨得通红。

    梅医生：血液科小朋友，不要怕。叔叔问你，如果你在一个没有人，密闭的房间呆着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想到什么？

    血液科（紧张脸）：……我……我

    梅医生：那个地方是不是狭小、昏暗、除了一扇窄窗以外完全与外界隔绝？你会感觉孤独、绝望、喘不过气、心跳加速？

是不是只会看见白色的影子时常飘进来？那白色影子还会拿着奇怪的东西在你身上各种倒腾？

    血液科涨得通红的脸已经变成了惨白，他闭着眼睛，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

    陈同学于心不忍：梅老师……

    贾护士：陈同学，别插话，梅医生是在做治疗。

    梅医生：血液科，不要闭眼！不要闭眼！不要闭眼！看着我们，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血液科大叫一声，骤然睁眼，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小胸脯剧烈起伏。

    梅医生：好了贾护士，你带小朋友回去休息吧，今天之内不要再刺激他了。

    贾护士：好的。

    陈同学：梅老师，这个小朋友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梅医生（叹气）：他2岁的时候就患了白血病，一直待在移植舱内，病情稳定前他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狭小匮乏的空间使他不能正确认识外部环境。

    梅医生顿了顿，喃喃道：你知道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吗？不只是他，人类正如这些洞穴囚徒，长久处于无知的黑暗中。洞壁上的影子是人类认为可感知的世界，却不是真实的理智世界。真正的启蒙是让人类走出洞穴，去感受阳光和被阳光照耀的万物。

    陈同学点点头，若有所思。 

 

第九日

    “9号病人，肾病科，人格障碍” 

      肾病科（满面春风）：医生，护士你们好！

      梅医生：你好。今天兴致不错嘛，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肾病科：我今天帮几个老人理了床铺，梳了头发，还和护工阿姨一起扶他们去上厕所。老人和护工阿姨都感谢我，说我是个好孩子。我今天还背了100个英文单词，我英语很好的，等我出院了，我妈就会送我去国外读书。

      “喔对啦”肾病科从兜里摸出几块进口巧克力，“这段时间多亏你们照顾我，多有叨扰，这些是我妈看我的时候给我带的巧克力，你们收下吧，也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

      梅医生：好谢谢你，我们收下了。

      陈同学心想，这个病人挺好的嘛，或者是基本痊愈准备出院了。

      梅医生：肾病科，你今天有没有帮郭大爷理床铺梳头那些啊？

      肾病科：郭大爷？喔就是那个尿血的瘫在床上的那个大爷？

      梅医生：是

      肾病科：我今天和护工阿姨一起帮他翻身呢。他这两天便秘了，拉不出，一直咿呀哎呀的哼哼，你别说，他那叫声还挺有节奏的哈哈哈哈。我在那里差点没笑出猪叫，哈哈哈哈。

      陈同学：……

      梅医生（神情淡漠）：好了别笑了，看到别人痛苦，你就会很开心吗？

      肾病科：喔那不会，我要看情况。可是那郭大爷实在太搞笑，医生，你要是身临其境也会笑翻的，哈哈哈哈。

      梅医生（扶额）：好了好了，你先出去吧。

      肾病科（人畜无害脸）：嗯，巧克力你们记得吃啊，美国进口的。还有最近天冷了，多穿点衣服别感冒了。

   

第十日

    “10号病人，骨科”

      骨科是个28岁的青年小伙，长得又高又壮，他是个躁狂症患者。之前因为老是冲动伤人，砸东西，被约束在床上。这两天情绪稳定点了，才让他脱离了五花大绑。

      梅医生：骨科，听说你前段时间情绪很不稳定。半夜不回房睡觉，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不肯起来，还拿拖鞋砸了前来相劝的医生护士。现在你觉得自己当初做的对吗？

    骨科（轻笑）：何为对错？世间万物阴阳两极，相生相克。我知道你们觉得我有病，不正常，那你们就是正常的吗？天才和疯子就在一念之间，no normal is normal，你们精神科的医生没学过？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你们这些自称是精神科医生的人想得明白吗？

    贾护士（皱眉）：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话毫无逻辑。

    骨科：呵，像你们这等俗人自是不会明白。

    贾护士：……

    骨科（有些激动的站起来）：医生是吧，你说，你自己有没有精神病？你说？！

    梅医生：对对，我也有病。

    骨科：哼，不仅有，我看病得还不轻呢。既然你承认自己有病，又是谁给予了你这样的权力来问询我的？

    梅医生：好好，我不问你。你走吧。

    陈同学：梅老师，他……

    梅医生：呵，无药可救。

第十一日

    陈同学：梅老师，贾老师，今天要问询的病人是谁啊？

    梅医生，贾护士：今天不是你吗？

    陈同学：我？！

    梅医生翻开一个病历，映入眼帘的是一本实习鉴定表。

      “第十一号病人，陈神经，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目前住院已有十个月”梅医生面无表情的宣读。

    贾护士露出诡异的笑容：陈神经，你这个病不好治，容易反复，还得长期治疗。

    陈神经大骇，遂于2018年4月12日逃之，誓不还。

第十一日问询

    问询一起十日终，谁是身陷囹圄人。

    或是你我他，或是天下人。